当前位置:宠物百科>综合>资讯>正文

28岁剩女被同居4年的男人背叛:男子欲与心上人私奔动身前夜

人气:168 ℃/2025-05-22 20:56:01

都是做了吃、吃了做的种田人,浦东地方的农民,总归同别地方两样。

奚家宅离市区和县城川沙都有些远。宅上大部分是半工半农家庭,就是男人在外头做厂、女人在屋里种田。也有女人做厂、男人种田的,少数。家中月月有四五十块、五六十块现钞进来,说穷真穷不到哪里去。就算顶苦那两三年,也没听见啥地方饿煞人。不过说不穷也不对,肚皮吃勿饱,大人小人破衣烂衫,屋舍低矮破旧,儿子齐肩的爷娘,想起日后造房子、讨娘子,就会夜里睡不着。解放后生出来的小人,只要不是跌进浜里、塘里,生一个成功一个,小名八弟、九妹的勿勿少。月月进来的现钞,管着一家老小三、四代十来个人的吃用,不容易。老祖宗传下来的田地就是这么多,该掘的早掘了,能填的都填了,土地不是人,生不出子孙。土地也不是没良心,你再服侍得好,风调雨顺的,也只有这点本事、这点力道。像早稻,亩产过了千斤就算放卫星,要再多收七八百斤,人骗人。

大家还是说现在的日子是“芝麻开花节节高”。比比旧社会,确实好得多。再说“楼上楼下、电灯电话的新农村”景象在前头等着,怎不心满意足?女人们在私下里也抱怨:这帮小浮尸要吃要用,苦煞。可生都生出来了,眼前苦,大了就好。只不过小浮尸们要大起来,且有得等。

宅上早些年就数祥生娘子唐引娣会生。矮墩墩的女人,嫁进奚家宅后,肚皮隆起来瘪下去、瘪下去隆起来,三十出头就是五个儿子一个女囡的娘了。可这以后突然停歇,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后头追上来,肚皮一只只此起彼伏,都有了八个九个甚至十个了,她的肚皮倒是风平浪静。人们猜想是她男人祥生弄的花头,几个嘴巴野些的同唐引娣寻开心,却连个屁也打听不出。唐引娣在奚家宅,就是个“闲话讲勿来,只晓得做”的女人。同她那外号三猢狲、精透精透的老公正好反一反,所以说,“一只馒头一块糕”,老天爷搭好的。

这对夫妻在奚家宅是头挑。祥生是厂里劳模,五八年到北京开全国群英会,同毛主席握过手的;唐引娣因养猪当了市三八红旗手,国庆节胸戴大红花,一早要上人民广场观礼台,前一夜就住在国际饭店。外国席梦思太软,她实在不习惯,只好困到地板上。这事后来竟传得半个上海都知道。不过这都是讲起来光荣的事,平常日子,同宅上人呒啥两样。大家没把他们当了啥,他们也没拿自己当啥啥,做了吃,吃了做,日复一日。

五个儿子一个女儿,唐引娣个个宝贝。老大金龙像煞他爹,从小精怪活络,参军当兵去了,听说部队蛮看重他。老二银龙像娘,厚道忠心,从小是宅上最好的读书囡。他人样长大,力气也大,十六岁的人,站在船头挟河泥,已经老像样了。回乡务农后的第二年,银龙就被选上了大队长。老三铁龙,兄弟姐妹里生得最趣。前年有样板团来招跳舞的,横挑竖拣,倒相中他了,哪晓得最后一关,说两只脚夹拢后哪里不对,不要了。这老三脾气犟枉,书又读不进,还特别会吃,有人笑说:一定是他娘养的哪只猪投胎的。只不过铁龙的一双手,比两个阿哥来事,做啥像啥。老四石龙,三岁那年过继到高桥,寄爹姓顾,是祥生要好的同事,无子女,吃用比自家要好得多。女儿宝凤今年十三岁,帮得上她阿妈了,聪明活络,全说是像了爹。奶末头的小龙,眼下还是小学生。

正是吃不饱的年月,一早开门,远远近近,老白霜重得赛过落雪。唐引娣在井边汰衣裳,叫铁龙在灶间帮着烧火。

灶间黝暗。锅开了,铁龙从描花的大土灶后闪出,拎起厚重的锅盖,用饭铲搅动着粥汤,白白的蒸汽即刻弥漫开来。见四下无人,铁龙踮起脚,用锅铲柄叉下挂在灶壁上的一块已割去了大半的咸肉,极快地切下肥肥薄薄的一片,扔进了翻滚的粥汤里,旋即拿过筷子,顾不得烫嘴,夹起就往嘴里头送——

“做啥?!”背后断然一声大喝,铁龙手中的筷子也被劈手打落在地。他爹奚祥生正立他身后,两眼瞪得要吃人似的。自知理亏,铁龙缩紧脖子,却忍不住伸手捡了灶台上的那片肉,飞快塞进嘴里。

“啪”!一个耳光重重掴在他脸上。铁龙眼冒金星,一个踉跄,跌倒在灶边柴堆上,柴梗戳破额角,出了鲜红的血。

“睁开眼睛只晓得吃,猪!!”

铁龙...

奚祥生被激怒了,“你……你给我吐出来!听见?吐了!!”铁龙非但不吐,还很夸张地咽了下去。奚祥生立即脱下一只鞋子,跳着脚没头没脑地来打铁龙。已被逼到墙角的铁龙没了退路,一矮身,操起身边一根粗大的杠棒一横——奚祥生拿鞋的手劈到杠棒上,痛得拼命乱甩,咧了嘴“嘶嘶”地吸气。

老二银龙窜进来,横到两人中间,见铁龙还手持杠棒怒目金刚一样,吓得大叫“放掉!”一面连忙去夺。被银龙的身子隔着,奚祥生打不着铁龙,大骂:“你个无法无天的烂浮尸!小赤棺材!人大心大,反了你!”

铁龙挨打,本是惯了的。做坏事、闯祸,不打不过门。多数是一打就逃,做爹的追出来骂两句,也算做了规矩。但今天铁龙手抄杠棒,对自己横刀立马,奚祥生惊怒之极,一个念头从脑子里闪过:小赤佬大了……可大了就这样对爷老头子?手中的鞋底没有再过去,一口恶气哽在喉咙口,从牙缝里迸出一句,“废铜烂铁!”

这句话最戳铁龙的心!铁龙知道自己出生那年老头子刚进了名震上海的钢铁大厂,便给他取名铁龙,意思是要做钢浇铁铸的男人,他认为铁龙这名头比有金有银的两个阿哥的来得实在。铁龙喜欢自己的名字,有次把这写了篇作文,破天荒给老师读了出来。但他还是不喜欢读书,上课捣蛋。老师讲他,他就爬上老师家的屋顶,用一团稻草包了牛屎把落水管堵个紧实,通都没法通,把语文老师气得大哭,再不肯在乡下教书。铁龙因此被学校贴了白榜,得了个警告处分。阿爸回来一顿恶打,骂他是“废铜烂铁!”这事之后,只要有人敢叫他“废铜烂铁”,就是揭他的老疮疤,他就会同人家不要命地相打。今天老头子竟又这样骂他,铁龙眼睛血红,手里的竹杠不安地跳动着,面色吓人。唐引娣和宝凤闻声早站到门口,宝凤怕三阿哥吃亏,一把从背后将父亲抱住,唐引娣拾起根细柴枝,边抽着铁龙边骂:“都过十五吃十六的饭了,哪能好这样对你阿爸?!年纪活到狗身上了。”

“他骂我废铜烂铁!”铁龙躲避着,却争辩着嚷。

“自己阿爸,为你好呢!人大气也大。”

“睁开眼睛只认吃,”奚祥生咬牙切齿,“呒出息的东西!”

铁龙眼泪流了出来,额角的血还没止住,他用袖口狠狠擦了,牙缝里崩出一句,“法西斯……”

“说啥?!”奚祥生拔高了喉咙,“再说句我听听!你有本事了?有本事就给我滚!”

“滚就滚!”铁龙猛地扔了杠棒,腰一猫,窜出门去了。

早饭吃过,各忙各的。中午吃饭铁龙没回来,唐引娣嘀咕了两句,特地在灶台上留了碗菜粥,还是锅底厚的那些。立春一过,白天长了,吃夜饭时天还没暗,铁龙仍不见人影。唐引娣也不响,因为灶台上留着的菜粥已经没有了。

第二天早上起身,唐引娣发现铁龙一夜没有回来。她不敢抱怨,想找又抽不出身,邻人突然跑来大喊,说铁龙跟着镇上的学生,到云南去了!奚祥生怀疑听错了,邻人却说得有鼻子有眼,“就是西……啥个纳,是农场,说一个月有廿多块工钱!海元他娘刚刚得知,他同海元还有镇上的同学……这会怕是要到川沙了。”

奚祥生愣住了。

唐引娣和银龙跑出门去,在大队部门口爬上了去县城拉化肥的拖拉机。一路赶到火车站,母子俩在人堆里拼命推挤,朝每节列车的窗户拼命张望,声嘶力竭地叫喊……人山人海,哪有铁龙的身影?

铁龙隔着车窗玻璃,倒是看到了疯狂奔跑着的母亲和二哥,但他故意躲到同伴身后去了。

突然间,开车铃声刺耳地响起,列车一个启动,人群哭声冲天!唐引娣跺着脚大哭起来,但她的哭声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哭喊声里,无法分辨。她不死心,又叫着、喊着地跟着开动的火车跑,可怜她个头矮小,屡屡被身后奔跑的人险些撞倒。她前面跑着的一个男人突然昏厥,倒在了地上,唐引娣被他一绊也摔倒在地。不知因为是哭软了还是跑软了,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竟再也爬不起来,眼睁睁望着知青列车远去,越来越小、越来越小,最后连一个黑点点也没有了。

昏倒的男人脸色煞白,人事不省,身边有人围住了拼命地叫着“爸!爸!”唐引娣回到神来,慌忙帮着掐那男人的人中……她怎么也想不到,此人后来竟成了自己的亲家、铁龙的丈人。

这天唐引娣到家后,瘫在小竹椅上,哭得痛彻心扉,“我的亲肉啊,刚刚吃十六岁的饭,人还不及扁担高……做啥跑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?看不见、摸不着了呀……”奚祥生听着烦,就骂:“哭啥?废铜烂铁,烂浮尸,滚得越远越好!!”

唐引娣突然扑上去,“有你这样做爹的么?自己的亲肉呀!”她的拳头雨点样地捶着丈夫厚实的肩背,“你这吃人饭不做人事的老棺材!你去给我把铁龙找转来……”

奚祥生一闪身,跑进房间把门闩插上,由老婆捶着门在外头骂。他没料到从来都逆来顺受的老婆今天怎么会发疯,自己就从无有过地放了个软档,避开。他拉开老木橱的抽斗,拿出户口簿一翻,铁龙那页上已经有了一个新鲜的蓝色“签出”方章,抽斗里还少了五块钱。不用说,昨天早上铁龙“滚”了之后回来过的。老婆的哭声高一声低一声传进门来,奚祥生想:女人终究头发长见识短,到云南地方锻炼锻炼有啥不好?当年他到上海学生意,才刚吃十四岁的饭。铁龙劳动做事,不比老大老二差,嘴馋贪吃也不算大毛病,一个月有三十多块工资,西双版纳虽说远着点,可是个头顶香蕉、脚踏菠萝、四季如春的好地方。他的命要比两个阿哥好!

唐引娣在堂屋里越哭越伤心,眼门前壮咕咕的一个儿子,去了天远地远的云南,就这么看不见了。街上同去的人,都买好了配给的新胶鞋、新棉毯、新帐子,她的铁龙是要啥呒啥啊!听说路上要走几日几夜,回来一趟远去远来,可她连送也没送着,话都来不及讲一句,都是这铁石心肠的男人害的!同他做了半世夫妻,她突然这样恨他,这样无法忍受,她再不想同他过了!唐引娣边哭边骂,要到公社去离婚,要搬猪场去住……银龙收工回来,顾不上吃饭来劝娘,唐引娣一把推开他,拔脚就出门,宝凤和小龙追着喊着,跟在娘身后。

奚祥生和唐引娣吵成这样还从未有过,四邻惊动,远远近近地围在他家门口看白戏。

老婆造反,不理最凶,奚祥生心里有底。烧了夜饭,吃过,天一黑,同之前所有的礼拜天一样,他拎包一拿,回浦西上海去了。

唐引娣住进猪场,真的给她男人看颜色了,劳模家庭到底也同普通人家一样会吵,还吵到夫妻都不想做了。单调的生活起了波澜,好比看戏,不晓得下头会哪能弄?女人们便有些莫名的激动。劝和的、责怪的、火上浇油的、乱出主意的,把猪场弄得空前热闹。进进出出的人,踏得猪场边小路的草都蔫了。

公社妇女主任和大队妇女主任匆匆赶到,“你们凑啥热闹?惟恐天下不乱是吗?”看热闹的女人们不敢争辩,嘻嘻哈哈地前后溜走了。唐引娣对公社妇女主任哭诉,“……他就是子女不看重!我的石龙,就是他喝饱了老酒后,说啥负担重、养不起,答应人家,让人家抱走了的……解放了,共产党领导,不会饿死人,他还要把儿子送人,这口气我憋了多少年啊……”

大队妇女主任告诉公社妇女主任,那户人家是祥生阿哥厂里的同事、老朋友,没子女,条件比他家要好很多,极是宝贝石龙呢。唐引娣却说:“不管的!我的小囡,吃糠咽菜也要团了一道,看着他们一天天地大……呜呜!”

“好了呀,别哭了!更不要翻旧账、说从前了。”公社妇女主任笑着,“引娣阿姐,我看你还是搬回去吧,饲养场是队里的地方,你住在这里像啥?气味又大得来,啥都不便。”

“我是呒去处呀!人家有娘家,我是无爹无娘无亲人呵……”唐引娣又哭开了。是的,奚家宅人哪个都晓得,唐引娣很小死了爹娘,给人抱走做了养女。在浦东乡下,养女比童养媳要苦。童养媳养大了是自家媳妇,养女长大是人家的人,只不过眼面前多一口饭养个小丫头,打死做死也无人管的。

公社妇女主任不耐烦了,“你看你,倒是越劝越来劲了。劳动模范夫妻吵架,影响多不好?都是组织里的同志,觉悟都高,有啥原则性分歧啦?弄得饲养场像戏园子,让群众说三道四,不是给毛主席丢脸吗?”

唐引娣的哭声一下子被镇住了。

“冷静下来再想想,快点住回去!”妇女主任放心了,微微一笑回身走了,还没出门,唐引娣突然犟头犟脑回了一句,“毛主席没说夫妻不好离婚。毛主席来了,我就要他替我作主!”妇女主任哭笑不得。

夜来,猪场寒冷,顶棚上吊着的那只十五支光赤膊灯泡洋油灯般的幽暗。唐引娣一个人缩在那张似床非床,铺满稻草、放有被褥的大铺上发呆。这铺,是给值夜的人睡的。男人屁股一拍走了,好比打仗没了对手,她有些泄气、有些迷茫。猪场不是家,当然样样不便。宝凤、小龙又哭恹恹地找来,自家的猪、羊、鸡、鸭更一日都少不得她照管,一道做饲养员的菊娣来劝,说这样会越弄越尴尬的。她心里却有章程:离婚,自然是吓吓他的,目的是要他把铁龙去寻回来,只要肯寻,老浮尸定寻得回来!做人向来像头老绵羊的唐引娣,这次真的是横是横了。

这一夜,大风大雨,打响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。“不到惊蛰一声雷,七七四十九天雪花飞”,春播要防冻了。

唐引娣望着屋外的滂沱大雨心神不宁。银龙刚才来过,说管水员毛根去黄楼吃喜酒赶不回来,他替毛根到田里巡水了。家里就两个小的,她真该回去。但母猪黑花,眼下哼哼唧唧的极不安生。黑花还是头一回做娘,黑花一向胆小,万一惊胎早产,要出大事情的。唐引娣走到黑花跟前,俯下身去抚摸黑花鼓胀的腹部,“哦,不吓不吓,是天老爷打雷闪电哩,伲黑花不怕……”但心里却惦着奶末头儿子小龙小时候一打雷就往她怀里拱,比他大两岁的宝凤终究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……唐引娣觉得自己真的是弄尴尬了。

这个大风大雨的夜晚,多少有些异端。黑花头胎早产,一口气生了十四只滚壮的小猪,只只活。到田头去巡水的银龙,桥头救起一个人,是刚刚转来没多久的上海姑娘小杜。小杜本来在贵州大山里插队,苦去苦来。家里人走关系弄到这边来了,说定是给粮管所的某人做媳妇的,也不晓得怎么她又不肯了,大风大雨的从介绍人那里跑出来,过桥时不当心滑进河里,幸亏被银龙碰着。这事在乡下倒是呒啥,见死不救还算人么!这姑娘命不该绝。去年春天,德兴家四岁的儿子在河里沉死了;六月里打谷机漏电,嫁来不到半年的新娘子凤妹触电死掉,肚里都有小囡了呢;再前一年,南浜头一对夫妻搭娘家的拖拉机回来,半路翻车,女的一个头敲扁,男的腰身压得像塌饼……但哪能呢?天下万物,生生死死,从作物到牲畜,一年到头看过多少?乡下人不像城里人大惊小怪。

唐引娣不回家,大队妇女主任又来过猪场两趟,说给钢铁厂工会都打过电话了,厂里会做祥生阿哥的工作,她再不回去,有样学样,人家夫妻相打也逃到这里来,猪场成啥地方了?公家的场所,私人怎能说住就住呢?三八红旗手尤其不能带这样的坏头。唐引娣终于彻底没话,只好顺了妇女主任,不尴不尬地回了家。

又是礼拜六,奚祥生像是啥也呒啥地回来了。唐引娣因为屋漏,正好在家忙得四脚朝天,见了他,理也不理。

奚祥生从包里取出几个馒头,放到桌上说:“食堂的豆沙馒头,你们喜欢吃的。”“阿妈最喜欢吃。”宝凤乖巧接口。唐引娣像没听见似的,心里在骂:儿子被你打出了门,弄点豆沙馒头来哄人?她从来依他,样样都依,这回造反了,就是不依了。“还三不罢四不休了,”奚祥生竟然笑了起来,“你这女人气性大得来。”

唐引娣虎着脸,在屋檐旁边大声嚷着:“你去把铁龙给我找回来!”

“想得出的!这叫破坏上山下乡懂不懂?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,是防修反修的百年大计。铁龙去的是军垦农场,叫作军垦战士。你以为是走亲眷啊,要来就来、要走就走的?”

唐引娣不响。

“户口都被他自己签走了。户口就是魂,没有户口了,还回得来啊?连这也不懂!”

唐引娣懂的。

“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浮尸,就是要去吃吃苦头、锻炼锻炼。西双版纳在哪里,晓得么?那是中国最西南角落的边疆!离上海几千几万里远呢。我去找?你想得出的!”

唐引娣只觉得浑身发麻,手脚发冷,赶紧地扶住身边的竹梯。她晓得事情讨厌了。

半个月后,同铁龙一起去云南的海元来了家信。银龙打听到后立即告诉阿妈,说云南那边真心不错,唐引娣那颗一直吊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。

到了西双版纳水利兵团,农民出身的铁龙在一群手不能提、肩不能挑的城里学生中立即鹤立鸡群。连队建在河滩荒野上,生活异常艰苦,特别是没啥吃的。铁龙不怕,工余带着兄弟们打蛇、摸鱼、挖笋、种菜……天天嘻嘻哈哈,活得比啥人都高兴。领导见铁龙在知青中很有号召力,让他当上尖刀班班长。曾因两个优秀的阿哥而相形见绌的“废铜烂铁”这下彻底扬眉吐气,享受着他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荣和自信。

银龙同铁龙通了信,他们的信是通过海元传递的。银龙给阿妈读信,报喜不报忧。唐引娣不识字,把铁龙的来信横看竖看,摸着信纸好比摸着了儿子,然后,她小心地把信折好,藏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角落里。

奚祥生再没有在老婆儿女面前提起铁龙,但看神情好像铁龙的事老头子全知道。银龙怀疑被阿妈藏着的铁龙来信,精怪的阿爸看得一封不落。

银龙很羡慕铁龙。一样的务农,一样从鸡叫做到鬼叫,铁龙现在算国家职工了,月月有工资、拿现钞,除了离上海远,总比在奚家宅好!而自己,这辈子钉死在奚家宅,想想都要出眼泪。本来,他能一步登天的,复旦大学去年秋天来招试点生,大队推举了他,说再没人比得过银龙是块读书的料!这话不错,银龙叫名五岁那年的春三月,一滑脚落进一人深的鱼塘,要不是小手死命扯牢塘边的一蓬野草,差一点送了命。唐引娣正怀着石龙,肚子已经老大,两岁多的铁龙交给了五保户阿奶,银龙无人照管,唐引娣只好叫他跟了阿哥去小学校。小学校就在奚家宅的老祠堂里,屋漏,桌椅破烂。三个年级廿来个小囡,高高矮矮的坐着,老师一个人轮着教,叫复式班。这里四周关不煞,鸡、狗进进出出,做阿姐的背着小弟、带着小妹,坐在后排墙脚边哄着弟妹听课,实在吵不过了,就领出门去,听到多少是多少。没想到小小的银龙坐得住,没书没簿的,都听进去了。第二个学期,就同阿哥一样发到了书,唐引娣拆了条土布作裙,缝只书袋给他,从此一路读上去,一路的全班第一,小学毕业保送川沙中学,成绩照样是头挑。都说奚家宅要出状元了,可中学刚读一年,“文革”了,两兄弟只好一道回乡赚工分。金龙后来参军走了,过一年,银龙也去体检,他有近视眼,都是喜欢看书害的。现在要去读大学,银龙开心得要死,无论出身还是表现,自己“根正苗红”,舍我其谁!哪料公社这关没通过。革委会主任老严说,奚家大队是支“3860”部队(妇女儿童),大字不识一个的中老年妇女是主力。有文化、有能力的年轻人再一个个走光,这里农村还有啥希望?老严还说,留下来就是革命需要,银龙是党员,要顾大局识大体,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。

那夜,银龙听他爹在同他娘说,老二以后再要出去,难了。

唐引娣说这是命,要服。可银龙就是不服。全国农村“农业学大寨”,穷山恶水的大寨,靠战天斗地;奚家大队人均不足一亩地,要战、要斗都没得对象。靠这块不晓得传了几辈人的土地,吃饭人一年比一年多,工分值就一年比一年低,只好靠买返销粮填肚皮。后生们哪个不是“手捏锄头柄,眼望高烟囱”——只等厂家来招人,从这里走出去。银龙和大队一帮年轻人动足脑子,到处托人打听,前前后后用了一年时间,终于办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、连名字也没有的螺丝加工厂,厂房就在旧仓库里,弄到两部人家淘汰下来的小车床车头,底座是砖头砌的,拆掉一副有人从前备着的寿材,在厚实的棺材板上装好车头,专门加工市区没人要做的非标准件螺丝。利薄,小工厂第一笔业务,收入三十五元。三十五块钱,抵得五百斤麦子,等于两亩地半年的收成啊!

真是机器一响,黄金万两!奚家宅人奔走相告,他们都晓得算账:做十天,就好比队上多了四亩地;一个月就等于多了十二亩地,一年下来,等于多了一百四十来亩田地。大伙儿正盘算着“鸡生蛋、蛋生鸡”,有了钱,再添两台新的机器,叫它日日夜夜地开,然后……

银龙一直担心发生的事,终于还是发生了。上级领导把他找去,说有革命群众举报:奚家大队办小工厂,在铜钱眼里蹿筋斗,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。而且,小工厂是“地富反坏右”子弟掌握了实权。

银龙据理力争,没用。小工厂只得关门落锁,连买机器的本都来不及收回。

奚家宅人议论纷纷。

县革会的路线教育工作组正在此蹲点呢,学大寨最主要是学“思想领先、政治挂帅”。奚家宅几次召开现场会,银龙被抓了典型,大会小会上作检讨,被批判。他大队长身份也被撤掉了,要不是老严一直帮着说话,差一点还被党内警告处分。银龙从小到大一直撑的是顺风船,又委屈又伤心。上次大学去不成,他难过,暗里却觉得是自己表现太好,成了接班人苗子,虽然走不了,但好好争取,还可以一步步被提拔重用。这下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了,属于表现太坏,有此污点,前途渺茫!

银龙苦闷,无处可说。父母面前,说也无用;大队班子里的年轻人,就算同情,这种属私心杂念类的不满和牢骚,也暴露不得。他憋在心里,走进走出,面色难看。

但有个人在悄悄关注着他,默默地同情着他,银龙的委屈和不甘,在整个奚家宅只有她最懂。这就是小杜,大名杜慈心,正是那个被银龙雨夜从河里救上来的上海姑娘。初来乍到,小杜对奚家宅的一切都十分敏感,何况是她的救命恩人。从宅上人没头没脑的议论中,她了解了小工厂关门和大队长罢官的事,但自己只是一个外来人,脚跟没立稳,不好多响。

小杜有小杜的心事。奚家宅和小杜差不多年纪的姑娘,个个简单得如白纸一张,而小杜,已经是一身惊心动魄的故事了。她晓得,瞒得住的是自己以往的经历,她的出身、她那非比寻常的家庭,总有一天会在奚家宅传得风风雨雨。所以,她总是低着头,问一句讲一句,哪怕是在最不用设防的唐引娣面前。

唐引娣觉得小杜不响,那是她的人性。老天爷让各人各性,就像她的五个儿子,一只肚皮出来、一只镬里盛饭,脾气就不一样,连过年过节的吃,有的要吃馄饨、有的要吃圆子。

猪场人手不多,小杜就跟着唐引娣干活。猪场臭,气味老远就闻得着,特别是那几只洋种大白猪,骚气重,屎尿腥。但小杜肯忍,从不抱怨,那猪屎猪尿混合着热烘烘猪食的气味,甚至使她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。面前的唐妈妈,看得出是个难得的好心人,处处照应她,从不挑剔和为难自己,杜慈心实在老知足了!

猪场一落雨就东漏西漏,春寒料峭,阴冷的猪场同在露天差不多,手一湿,十只指头冻得又红又痛。雨大,大田组的人不出工,可猪猡要吃要拉,在猪场做的人,一年到头没得休息。猪场除了唐引娣还有两个饲养员,菊娣和品芳。杜慈心刚来时,她们蛮高兴,小姑娘生得“趣”,浦东话里,“趣”的意思就是漂亮。可惜身子瘦骨伶仃。女人瘦,总归不灵,特别在肚皮吃不饱的年月,大脸大福的才讨人欢喜。唐引娣教小杜做这做那,小杜啥都做不像,菊娣和品芳就抱怨:说起来多了个人手,还算青壮劳力,身板这么单薄,力气一点没有的,派不了用场!

日子长了,和小杜东拉西扯的,晓得了她本来在“地无三分平、天无三日晴、人无三分银”的贵州大山里插队落户,爹妈都没了,上海有个外婆,还有个阿姨。阿姨能干,是她相帮把小杜弄到浦东来的。

猪场都是女劳力。傍晚,银龙会帮他阿妈来挑水冲猪圈,银龙力气大,从河里舀起满满两桶水,不用肩胛挑,一手一桶拎进来,用力朝猪圈里“哗”地一倒,摧枯拉朽之下,灰白光洁的水泥地面顿时露了出来。女人们的扫帚就跟着银龙的水,角角落落扫得清清爽爽。

银龙从不主动和小杜说话,小杜看见他,也总不好意思地低了头。

天暖和起来了,桃红柳绿。黑花下的猪崽们早断了奶、分了圈,长成五六十斤的架子猪。这一天,又一头母猪大白要生了,小杜陪着唐引娣值夜,外头正下着暴雨打着大雷,似回到数月前的那个生死之夜,她不由神思恍惚起来。唐引娣也想起了那夜,银龙把小杜从冰冷的河里捞起来,小姑娘半夜发烧,烧得滚烫。唐引娣烧了个火盆守着她。后半夜,小姑娘突然叫起来,“血、血!姆妈……”她的双手在空中乱抓。唐引娣连忙扑过来捉住她的手,“阿妹,阿妹,不怕!”

“……血,还是血……”迷迷糊糊的小杜死死捉住她的手,唐引娣觉得她是受惊吓、发高烧说胡话了。今天说起那日的事,小杜忍不住就哭了,说那天她收到电报,天没黑离开村子,举着火把赶夜路,天亮后走到拉甲坝,坝上有头班车开往县城,在县城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,到贵阳天已擦黑。又两天三夜,才到了上海。医院急诊间里,妈妈脸色白得像张纸,嘴里插了三腔管,已经不能说话。小杜这才得知早患有肝硬化的妈妈因为门静脉高压大出血,抢救数天。她半昏迷中强撑着,只为见上女儿一面。

“我拼命叫姆妈,她睁眼看我,不断流眼泪。眼睁睁看着她上面吐血,下面拉血……鲜红鲜红的血……一盆盆的血……”小杜失声痛哭,身体颤抖不停。

唐引娣一把抱住小杜,拍着她的背,“不哭不哭。我爹娘也老早没的……五岁,一点记不得亲爹亲娘……啥样子。”

同病相怜,她们哭到了一起。

小木窗外的雨像是小些了,雷声却还在远处打滚,有闪电不时划过,照见那头待产的大白此刻倒是呼呼地睡得沉。漏雨处接水的洋铁皮盆和木桶,叮叮当当地仍在奏着交响乐。灯光昏黄,小杜依偎在这个母亲似的给了她温暖的女人怀里,终于平静下来。

又是周末。奚祥生今天回家特别早,特别地高兴。原来厂里的一个炉子坏了,关炉停火好些天,还是滚烫得进不去人,提早一天生产能多炼多少钢啊!奚祥生带领他的徒弟们向厂党委请战,并立下军令状,坚决要求进炉抢修!今天一早,一队斗志昂扬的精壮后生将石棉装备从头到脚浑身披挂个严实,再在背上盖上几层粗布******袋,临进炉门时,一手托了旁边递过的、四周刮好特殊水泥的耐火砖,一手执泥刀,被从头到脚冲上几大桶冷水,裹一身水冲入炉内,火速砌上砖,逃一样地出来,即被兜头浇上几桶冷水,甩去直冒白烟的麻袋,赤红着脸大口喘气……厂长、书记和车间主任全到场了,工会还搬来锣鼓家什助阵。人到中年的奚祥生没有冲入炉内,他手执秒表,是现场的总指挥。如此一人一砖,连续作业,十来个精兵强将轮换,很快把已脱落损坏的炉膛修好了。

全厂轰动。整个冶金局轰动。

夜饭桌上,奚祥生连说带演的,绘声绘色向儿女、老婆诉说着。银龙毕竟已经成人,且在一贯严肃的父亲面前早已不习惯动容;宝凤和小龙,就拍手拍脚,毫无遮掩地表示了对父亲的崇拜。唐引娣在一边不认识似的看着老公,跟这男人过了半辈子,她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得意的样子呢!五八年到北京开群英会,都跟毛主席握了手、同周总理喝了酒,高兴是高兴,也没见他这手舞足蹈的样子!唐引娣晓得绰号“三猢狲”的男人性子活络,但他在外头有说有笑,回到屋里却总是一本正经板着一张面孔,动不动骂人发脾气。凭良心说,他是顾家的,屋里的大事,都由他管,就是对子女不看重。还有呢,别人家夫妻有话有商量,他同她,没有的。奚祥生今天确实开心,他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!前几年,老厂长被打倒时,有人说他是“走资本主义当权派”搞“唯生产力论”的黑干将,当了造反派头头的徒弟还批他“埋头拉车,不抬头看路”,弄得他香喷喷的一个劳模,变成了臭烘烘的缩头乌龟。他气啊!只不过没同老婆说,说了,她弄得清爽么?怕只会瞎担心。今天,一度威风扫地的金瓦刀到底扬眉吐气了,他向全厂人宣告:奚祥生和他的徒弟们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汉、钢厂的主人公!

唐引娣炒了两把黄豆给男人下酒。奚祥生边喝酒边仍在同儿女们说着抢修的事。唐引娣见他舌头都大了,忍不住说:“你今朝话多得来……”奚祥生说:“你不懂!龙生龙,凤生凤,不让他们听听外头世界的事情,眼光不过奚家宅这点大,只会坌烂泥死做,到老死一个苟头缩颈的农民——总巴望他们比爹娘有出息吧?”

银龙还是来猪场帮着挑水冲猪圈。一连几天落雨,地上烂泥滑脚。不晓得怎么一下,他脚下一滑跌倒,扁担飞了、水桶摔了,一只手臂撞在墙角,痛得不由得“啊”出一声。小杜听见响动,赶紧出来,见银龙已经起身,手腕擦破一大块皮,流着血,忙要他去自己屋里抹红药水。银龙觉得不碍事,唐引娣心痛,推着儿子进去。

银龙第一次进了小杜的屋子。这本是猪场柴草间拦出的一角,隔壁至今存放着柴草、饲料和猪场一些不用的东西。这儿离猪场后门不过廿来步,还闻得着猪场糖化饲料飘来的气味。小杜的房门口搭了个小披屋,放了水缸和烧饭的一应家什。

银龙坐在房门口的秧凳上,由着小杜给他清洗、上药。这地方他自小再熟悉不过,但眼下却觉得陌生:原本的泥地洒了生石灰,虽说还是高低不平,却整洁干爽。四周裸露的墙砖和顶上的瓦片被小杜用淡绿色的薄纸遮了、糊好,门窗也用油漆漆过,一块小小的碎花布作了窗帘,清清爽爽。北面一张挂了白纱帐的竹榻,洋布被子叠得方正,透着闺房的神秘气息。

小杜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送到了银龙手里,“大队长,你救了我,我都没好好谢谢你。”银龙连忙摇头,脸却立即红了。因为,他的眼前突然闪现了小杜一对从白布乳罩中蹦出来的丰满乳房……心慌意乱间,银龙连忙低了头,再不敢看人家。原来是那天夜里,他救起掉落河里的小杜跑进猪场时,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。唐引娣正给黑花接生,走不过来。银龙手忙脚乱地从烧饲料的大灶上取下铁锅,把人伏倒在锅上。灯光太暗,这人穿着宽大的黑色橡胶雨衣,面目不清。银龙的手用力压她的后腹部。很快,那人嘴里吐出一汪水来,头也动了动,银龙这才松了口气。

“把衣裳脱光!用热水给他擦!用力擦暖!黑花……用力!你肚里还有呢,做娘不容易咯……”唐引娣一边关照临盆的母猪,一边指挥儿子,“银龙,你要是擦不暖,就抱牢他,心口贴心口。”

银龙忙拿过热水瓶,往破木盆里倒上热水,然后去脱那人衣裳。灯光依稀,那人动了一下,脑袋一晃,被锅灰弄得乌黑的脸下,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。银龙连拉带扯为他扯掉了雨衣,绞了热毛巾来给他擦洗,唐引娣在那边伸长脖子喊:“焐心口!心口!”

银龙便把那人翻转过来,匆匆解开前面的扣子,衣襟一拉,少女丰满的乳房从白布乳罩下跳了出来。银龙一惊,失声叫道:“啊!”

“怎么了?”唐引娣忙问。

“是个女的……”

“管他男的女的,救命要紧!有气没有?”

“阿妈……”银龙还是犹豫。

“不碍事!”唐引娣吼道,“快,帮她擦,擦暖!”眼见姑娘气若游丝,银龙只得用热毛巾擦洗少女的胴体,他的手在颤抖,耳热心跳。

黑花那边大约完事了,唐引娣急吼吼地抽身过来,一看是个年轻女子,一把用满是母猪胞浆水的手推开儿子,“锅放回去!帮我大火烧。天太冷,热水不够的!”她把姑娘拖到灶膛边,解开棉袄一把将她揽入怀里,随手拨旺灶火,命银龙去照看黑花母子。银龙给黑花喂着热粥,目光忍不住往这边看。灶火爆裂着,烧得极旺。闪烁的火光中,姑娘湿漉漉的乱发下满是锅灰的脸被擦洗干净,原来生得很“趣”……

在唐引娣怀里醒来的小杜当然什么也不知道。今天见银龙这样不自然,小杜只当他在女孩面前害羞,静静地笑了,问:“手上还痛么?”

“不痛了。真的。”

“你为啥不喝?这叫麦乳精,没喝过?”

“喝过,在薛老师那里。薛老师也是你们上海人。”

她拿过一个铁皮小罐,取出一块点心,“那这个你一定没吃过吧,哈尔滨的蝴蝶酥。”

“没有,东北的东西。”

“啥东北呀!”杜慈心开心地笑了起来,“哈尔滨,淮海路上有名的西饼店好?你尝尝,奶油味特别特别浓!我从小就……”她突然敏感地意识到:对于从小生活在贫困乡间的银龙,不该这么说。“喝麦乳精呀,趁热。”

银龙这才喝了一口手中杯子里的奶褐色汁液,一股浓烈的香甜带着温热顷刻弥漫了他的全身。咦,怎么同薛老师那儿喝过的不一样呢?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杜慈心泡得浓的缘故,然后,他尝了一片蝴蝶酥,满嘴是陌生而诱人的奶油味。杜慈心微笑着看他,目光是那样温暖,她突然轻轻地说:“我知道你心里委屈……把小工厂关掉,不对的。”银龙不响,却突然想哭,想同面前的女孩说许多的话,想一直待在这个小屋里再不出去……但他只摇了摇头,走了。

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,银龙嘴里像是一直有股甜甜的奶油味。夜深人静时,一片素胸会不由自主地在他眼前闪现,这令银龙感到了一种羞耻感,他狠狠地自责。他觉得自己在堕落,叮嘱自己在逆境中要坚强,要经得起风雨,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找各种理由去猪场,名义上帮阿妈她们干活,其实,他想要看见小杜。但见了小杜,他又心虚,不敢多同她说一句话。

奚祥生回到家,刚进门,就一屁股坐在八仙桌前的长凳上,脸色难看。唐引娣问他有啥不适意,他有气无力地告诉娘子:老顾死了。昨天,行车上的一根钢索不晓得怎么会绷断的,吊件一个晃荡正好敲着老顾的头,救命车开到时,老顾已经没救了。

老顾就是石龙的寄爹。石龙五岁那年中秋,奚祥生与厂里同事喝酒,大家说他工资高、日子好过,奚祥生说他孩子多,正愁养不活。师弟老顾一直无囡,眼看近四十了,正动领养的脑筋,说:“你嫌多?送我一个就不肯了。”奚祥生已醉,回说:“哪能不肯?”当场答应把老四过继给老顾。酒醒后奚祥生后悔了,但答应了的事死活要做到。唐引娣同他吵、对他哭,终究犟不过。石龙到顾家作为独子,吃穿自比在奚家宅好得多,唐引娣慢慢放下心来。谁知没出两年,多年不养的老顾娘子倒是有了,接连二胎女囡,今年肚皮又鼓了出来,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。老顾娘子这回肚皮尖突突的,同前两回完全两样,都说准定是个男囡了。如果老顾娘子这回真生个男囡,唐引娣就缠着男人去把石龙接回来。奚祥生真的去同老顾说了,老顾他们倒答应了,唐引娣心里开心,连宝凤、小龙,都欢天喜地地张口闭口四阿哥回来如何如何。

第二天一早,唐引娣跟了男人到高桥去吊丧。

顾家的屋里屋外已满是亲眷朋友,身怀六甲的老顾娘子正哭天抢地、悲痛欲绝。披麻戴孝的石龙和两个妹子六神无主地站在阿妈身边陪着抽泣。

孤儿寡母,不忍目睹。

锡箔燃起的青烟里,唐引娣拉过石龙来到一角,流着泪对他说:“石龙,我的乖囡!阿妈不好接你回去,寄爹没了,顾家当门立户的男人就是你了。”

十五岁的石龙全不懂“当门立户”的意思,在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,他只会扑在亲娘怀里呜呜地哭。唐引娣紧紧搂住这个早就不属于他的骨肉,心碎成了片片。

老顾娘子太过悲伤动了胎气,当天见了红,来不及送医院就早产了,果然是个儿子,实在太早了,孩子很小,好在还会猫一样哭,唐引娣就留在高桥照顾,没有回来。

一大早,杜慈心从银龙家后门口走过,发现宝凤拎着大马桶出来,立即放下手边的东西赶上去,“我来帮你、我来帮你!”

宝凤大笑,“你会倒马桶啊?”

“哎……”杜慈心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
“我已经倒好了,我老早就会倒了。小杜阿姐,人家说,你不用马桶用痰盂的。你们上海人都用痰盂不用马桶?”

“我们用抽水马桶,雪白的陶瓷,用完放水一抽,清爽。”

“啥叫陶瓷啊?”

“吃饭的碗就是陶瓷呀。”

“啊?马桶做成像大饭碗一样?”

杜慈心忍住笑,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描述,“下次回上海带你去我家,你一看就明白了。”

宝凤惊喜地说:“真的?我还没去过上海呢!”

“到了上海,我带你去吃三鲜小馄饨,还有生煎馒头、酒酿圆子……”

宝凤却摇起头来,“阿妈要骂的。”

“那我买奶油蛋糕回来给你吃好吧?奶油小方,上面有一朵奶油做的小花,又好看又好吃!”

“好呀!小杜阿姐,你们上海人家都用抽水马桶呀?那雪妹阿姐怎么一来就用马桶的呢?”

宝凤说的雪妹阿姐指的是大队支委张雪妹。雪妹的太太(即曾祖及以上的先辈)就是奚家宅人,大大(即爷爷)那辈起到上海当了码头工人,天天掮根杠棒到码头门口领竹签接生活,从外洋轮上扛包走“过山跳”,据说身坯扎足、力大过人,慢慢地就在其昌栈买下地皮安了家。因为娘做纱厂,一年到头三班倒,雪妹十多岁就当了家,中学毕业时正逢上山下乡“一片红”,她“过房”到奚家宅,给勿曾生养的三阿叔做了“过房囡”。浓眉大眼的雪妹是个“黑里俏”,去年春上有电影厂来招学员,被人家一眼瞄中,说是活脱脱一个铁姑娘,拍电影都不用化妆的。可她到处躲,白白废掉一个跳龙门的机会。因为她从小在家门口的给水站挑水,雪妹下得乡来,一担湿谷上肩,走起路来一阵风,倒比一般男人家不差。稀奇的是女红针指类细巧生活,她也样样拿得起,就是心直口快要得罪人。小杜刚进猪场时,作为大队知青小组组长的雪妹主动来找小杜。她就是想看看:出身这么恶劣,居然有办法从外地弄进上海郊区、背后“花头”不是一眼眼的人,长得啥样子!一见面,雪妹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嗲妹妹绝无半点好感,所以就冷冰冰地说:“我叫张雪妹,是大队知青小组的组长。你的情况我都知道,出身不由己,道路自己选。党的政策,你应该懂。”

“嗯。”小杜应了一声。她感觉到对方的口吻居高临下、寒气逼人。又不是头一次经历,她想起简·爱,心底就冒出一种自尊的傲气。

雪妹立即感觉到小杜看似谦卑的神态中有一种东西,似在挑战着自己。这种东西,她也不陌生。上海过来的女知青,本公社有好几位,开大会碰着,她们团在一起,用上海话叽叽喳喳、嘻嘻哈哈。她们的举手投足、一颦一笑,要比她更自信、更活泼,就连她们的衣着,哪怕打了补丁,哪怕让太阳晒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,也和她的有一种说不出的两样。上次她穿了件新的枣红色小花灯芯绒两用衫,奚家宅人都说“趣得来”,她们却当着她的面说“乡气”,还捉住她上海话里的浦东口音,夸张地学着玩……反正,在这些上海姑娘眼里,住在其昌栈的张雪妹,就是一个乡下人,在她面前,她们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。雪妹不买账,却又有些莫名的气短。今天,难道连见人矮三分的杜慈心也……她站起身来,甩下一句“你要对得起大队长救你的恩情,踏踏实实劳动”,走了。

杜慈心笑笑,连句“有空过来坐坐”也没说。

宝凤见小杜不回答,就追着问:“小杜姐姐,你在上海的时候,同雪妹阿姐认得吗?”

“上海人山人海的,哪里会认得?听说她家在其昌栈,这地方有个轮渡码头,危棚简屋的,比奚桥镇大不了多少。”

“咦!上海,不都是高楼大洋房吗?”宝凤大为意外。

“宝凤,你真的应该去上海看看!”

再过一个礼拜,奚祥生接了老婆回家来,一路上遇着宅上的人纷纷告诉他们:宝凤把个家当得有模有样,这个心灵手巧、看啥会啥的小姑娘,日后会不得了!

奚祥生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咪着老酒,对娘子说:“嘿,老天有眼,我这一个女儿啊,生得趣,偏偏又聪明,从小讨人喜欢。”

“她脾气臭,有种出种的。”

“去年发年终奖,不是买了两斤粗绒线吗?叫宝凤给老二织件毛线衫。”

“瞎糟蹋东西!才十四岁的人,从来没织过。”

奚祥生从鼻头里不屑地“哼”出一声,“她织出来的,肯定比你织的要好!”

“吃你的瘟酒吧——宠得她骨头没三两重了。”唐引娣这么说着,脸上可是笑着的,男人特别宝贝这个独养女儿,奚家宅啥人勿晓得?

宝凤抱着两斤还包着店里商标纸的新毛线,在门口的太阳下喜不自禁地看着、捻着。“宝凤,你娘说你织不出来,说糟蹋了好东西哪。”奚祥生眉开眼笑地望着女儿说。

“我叫雪妹阿姐教!她织的绒线都是上海的新花样。”

“看看!脑子会动?织得不好么,怕啥?好拆掉重来的。”

“阿爸呀!等二哥的这一件织好,我把你的一件拆了重织,现在流行鸡心大叠领,老好看的。”

“阿爸要啥好看呢?”

“要的,要的!人家说,你年轻时喜欢唱戏,台上扮相趣得来!”

“要不要唱两句你听听?”不等女儿开口,奚祥生就唱了起来,“新春三月草青青……”

雪妹惦记着宝凤织的毛衣该开袖窿了,趁夜饭后无事,她就跑了过来。宝凤果然正在灯下织着银龙的毛衣,但那件毛衣的变化着实让雪妹吃了一惊,不由叫了起来,“你织的啥?我教你的全拆光了?”

“这是阿尔巴尼亚花,又叫扭扭针,”宝凤有些不好意思,“小杜阿姐说,这是上海现在最流行的花样。你看,是不是蛮洋气的。”

“我原来教你织的元宝针,厚实!织得好好的,拆它作啥啦?”

“起头针数多了。都说元宝针会横阔,越穿越大,二哥也说不要太厚……他喜欢这个花样嘛。”

雪妹脸色不好看了。

银龙去猪场晚了,只有杜慈心一个人在。照例地挑水、冲猪圈,银龙不开口,小杜也不多说什么。银龙突然发现墙角的草堆里有本很破的书,他拿起看了,是本高中语文书,但前三分之一已被撕光,后几页也残破不全。第一页竟是课文:莫泊桑的《项链》,他立即放不下手了。小杜说,去街上收泔脚的时候,饭店师傅正用它引火,她讨来的。她问银龙是不是也喜欢看书?银龙说是,要不是迷书看,眼睛也不会近视,早参军走了。小杜说她从小喜欢看书,家里有好多小说,因为妈妈爱看,可惜……没有了。银龙笑笑,没接口。

“我们家的事,就是我的出身……”小杜支吾着。

“出身不由己。重在表现。”

小杜便明白,她的情况,他是知道的。银龙见小杜有些沉闷,就岔开了说,“薛老师,就是那个上海老师,肯借我书看,他说要看书是好的。我从他那里借了《青春之歌》《红岩》《三国演义》,好多好多,还有苏联小说,不过现在都要批判了。”

“……我有一本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放在外婆家,没有被……我喜欢泰戈尔,全世界都知道的大诗人。‘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’,灵?”银龙显然不知道泰戈尔,他急切地说:“那你借我看!我也有本《聊斋》,中药店里的老师傅的,要看吗?”

两个人突然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而兴奋,距离逐渐拉近。说着讲着,不觉天早黑透了,银龙要回家,小杜同他一起出来,低头说道:“我就知道,在奚家宅,你会是同我最谈得来的人。”

银龙笑了。走在回家的路上,他就想:为啥他会同小杜谈得来呢?奚家大队学生出身的年轻人多了,别的不说,张雪妹,一样的上海姑娘,说话一刮两响、做事手快脚快,但在她面前,银龙就从来没有在小杜面前的感觉。自小工厂弄起来后,到阿妈面前提亲的人不止两三个。阿爸说二十刚出头,勿急。可阿妈觉得自家穷,儿子多,房子又没有,有人家看中,不容易。银龙才不愿像宅上那些男人家,人在上海做厂,礼拜天才回奚家宅这个老窝。阿爸讲的,有机会出去,就在上海成家,但银龙心里有了个小杜,蒙蒙眬眬间,他觉得自己的老婆就该是小杜,哪怕走不了,也无所谓了!

小杜再回上海时把那本《飞鸟集》带来了。夜深人静,银龙独坐灶间,把十五支光灯泡用报纸圈个深筒罩了,一束明光,清夜静好。

银龙捧着书,慢慢地、细细地看,一字一句地读:“你微微地笑着,不同我说什么话。而我觉得,为了这个,我已等待得很久了。”他顿时心跳起来——这个印度老头怎么这么会写呢?莫非他也遇到过一位小杜般的姑娘?银龙觉得心里暖极了,也快乐极了,他知道那种美好的东西叫爱情。之前,他从书里看到过也向往过,没想到的是,它就这么突然地来了!

大队支委开会时,公社知青办正好来电话,询问奚家大队知青在农忙中的表现。接电话的是银龙,他回答了一连串的“好的,好的,都好”,放下话筒,雪妹就笑,“都好?和稀泥!”

银龙说:“对了,你是组长,该你说。”

“我说?我怎么说?你是贫下中农呀!我自己也不过是个再教育的对象。再说,那劳动表现差的,你又不是没看见!”

“谁啦?我没看见。”银龙当然知道雪妹话里“劳动表现差”指的是谁,却故意这么说,他以为雪妹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给他难堪。

“还有谁?猪场里的!有人反映:身上没三两力气,铲个猪塮,两只脚轻飘飘的,像是在跳舞。”

“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,不能统统像你吧?能力有大小,人家又没有偷懒。”

有人打哈哈说:“啊呀,像雪妹这样的铁姑娘,别说奚家大队,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个的。”“铁姑娘以后要配个钢男人,一户钢铁人家噢!”“那小囡就是钢铁合金?”

“要死啦!”雪妹骂着,捡起桌上吃剩的芦粟秆向他们扔去。

笑闹间,话题是被扯开了,但雪妹心里隐隐不快。是的,她后悔自己嘴巴又一次太利,不该多说那么一句,但银龙对小杜明目张胆地袒护,当着大队干部们的面驳她,太不给她面子!雪妹心里更想不通的是:奚银龙,你为什么要护一个出身反革命的嗲妹妹?就算你从河里救过她,难道到现在还要做她的保护神?莫非……莫非你对她有意思?天啊!一个反革命的女儿,不至于吧?

银龙与雪妹,是奚家大队支委中仅有的两个年轻干部,都有文化,又都在全公社年轻人中排得上号,怎么说也该是“战友”了,但两个人偏偏合不拢,关系一向微妙。雪妹正义感强、主意也大,喜欢充大好佬;银龙从小就是奚家宅“小浮尸”们的榜样,却低调少言,对强势激进的雪妹退避三舍,更不习惯女人对他说三道四。两人为工作的事争过几次,还吵过一回,弄得全大队都晓得。一向对雪妹和颜悦色的三婶婶为此骂了她,连弥勒佛样的三阿叔也说:“小姑娘嘴巴太利,勿好的。”雪妹心里实在不买账:你们乡下,小姑娘只配缩在壁角落里不响。我张雪妹从小受的是“妇女能顶半边天”的教育,嫌我敢闯敢干没人要?老实说,我张雪妹才貌双全,还看不上奚家宅的男人哩!

路线教育结束后,老严暗示小工厂可以重新开工。雪妹立即主动“汇报”说:上海厂家任务重呢,一直忙不过来。工人老大哥既然相信伲、要伲帮忙,工人老大哥的事就是伲贫下中农自己的事啦!这么一来,加工螺丝非但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,倒成了“工农联手一家亲”的好事了。

小工厂又开张了,银龙也因“检查到位、教训深刻”而官复原职。他来猪场的次数大为减少。但他十三四岁起帮阿妈干活,早已习惯成自然;另一个,他与小杜把书借来借去的,熟了,常常从书里谈到书外,何况爱情在银龙心里生了芽,几天不见,想。这天傍晚,银龙挤出身来到了猪场。三个中年女人见了他都说:“你这么忙,这里的事就不要管了,我们多跑两趟河浜边就是了。”银龙说“不碍的”,走到一边去拿水桶,目光却在寻杜慈心,见她在,就主动走过去,拿出一本薄薄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说是借来的,想抄,没时间,要小杜帮个忙。小杜接的时候,小声说:“正要去找你呢!今天我生日,一会去吃蛋糕。”

银龙进了小杜的房间,见一只碗大的发糕放在小桌上,就说:“生日吃蛋糕,洋派的。”

杜慈心笑了,“蛋糕是这样子的么?这是面粉发糕!不过我打了两个蛋。有蛋的糕,也好叫蛋糕的。”

“上海人过生日都要吃蛋糕?”

“小辰光,过生日年年吃。后来……”小杜的口气有些伤感,“今天我二十岁了。”

“我是不是要说:祝你生日快乐?”

杜慈心竟叹了口气,幽幽地说:“我外婆讲的,做人一世,不如意事常八九。所以生日那天,才要说快乐,要这一天开心。”

“你外婆说得出这样的话,她有文化吧?”

“我外婆……生了七个小孩,除了我妈和最小的阿姨,都没有带大。我外公走的时候,外婆三十岁。她经历过太多的事……好像一辈子都不顺,不过,她看得开。今天,外婆一定记得是我的生日。”

“我从来没过过生日。肚子饿了,让我尝一块。”

“急啥?还没许愿,还没吹蜡烛呢。”杜慈心把从街上买来的两根白蜡烛用火柴点了,小心放在“蛋糕”两边,然后闭上眼睛,双手握拳在胸,像是在祈祷着什么。

银龙满是笑意地看着小杜,这以前,他从不敢这样直面她。现在,她闭了眼,再不怕她从自己的眼睛里发现他心里的秘密……跳动的烛光下,小杜又长又密的睫毛遮住双眼,她的脸庞洁净水润,似有一种圣洁的光亮……银龙心跳得厉害,他有想要抱住她的冲动,但他克制着,不敢造次。突然,他发现小杜的脸上显出了忧伤,有一颗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。“小杜!你……”

杜慈心睁开眼睛,泪水夺眶而出。

“你怎么了?”银龙心里不安极了。

“对不起……想到去年的今天……”她擦着眼泪,却怎么也擦不干净。

“怎么了?好好的,哭啥?”银龙慌了。

小杜用双手捂住脸,泪水却从指缝里汩汩流出,她哽咽着,努力让自己平静。银龙有些不知所措,“别哭别哭!你刚才还说,生日么,要快乐的。”

“去年,今天,实在……你不知道,我都不想活……”小杜好像怎么也收不住。银龙的想象,只能到达那遥远的贵州大山里的艰苦日子,就说:“唉,过去了嘛,别想了。”

小杜拼命地忍着,嘴唇还在哆嗦,她抬起头,向银龙挤出了一个怯怯的笑,眼泪却还在不由自主地流淌。银龙连忙起身去拿挂在墙边的毛巾,交到她的手里。这时候,他才发觉小杜的手冷得像冰一样。他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,心痛地说:“别哭了啊,你这么哭,我……”

话音未落,杜慈心居然一下扑入他的怀里,抓住他的双手,像抓住救命稻草般,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更大的声音。

银龙再也把持不住,紧紧搂住了她。他不明白小杜为什么这样,更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
“你不知道,你把我从河里捞出来,其实……”小杜泣不成声地诉说着,“哪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,是我自己……想一了百了……”她瘦弱的身子在他怀里哆嗦个不停。

“为啥?”银龙大惊,“听别人说,粮站那个头头不地道……”

“妈走了,我恨不能跟了去……”小杜的头深深埋在银龙怀里,呜呜咽咽,“闭上眼睛,我就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吐血,万念俱灰……见我活死人一般,外婆、小阿姨急煞……托人把我弄到这里来,说这户人家怎么怎么好。女知青走嫁人这条路,多了……随便找个人嫁掉,能离开贵州。上海郊区呢!再要怎么样?可第一次去他家,这男的就对我动手动脚,还要我……我不肯,他就……我叫起来,他骂人,他爹也帮他嘲笑我……”

“不像话!”银龙气愤地叫起来。

“嫁这样的男人,活了真还不如死了好!贵州又回不去了,我绝望透顶……”

银龙搂紧了她,“好了,都结束了。以后,我不会让你再吃苦!”他发誓似的说着,俯下头去吻她泪水婆娑的眼睛。杜慈心仰起脸,主动把嘴送到了他的唇边……

这天晚上,银龙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傍晚在小杜那里发生的一切揭开了他人生新的一页,他又兴奋又激动,甚至觉得不太真实,像是做梦一般。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细细回味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……他记不得与小杜热吻了多久,外面传来宝凤急切喊他的声音,定是阿妈有啥要紧事,叫宝凤来找的。他慌忙松开身,说了声,“找我呢,走了。”到了门边,又回身抱住小杜,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两下。银龙觉得自己已经对小杜说了,“我不会让你再吃苦。”从今往后,杜慈心,就是他的老婆!他绝不会再和别的女人好,他要和小杜结婚,不管在乡下或者别的地方,一生一世和她在一起!银龙心里充满了幸福感,他想象着此时此刻,杜慈心一定也和自己一样,想着他,心里是那样的甜蜜。

是的,此时此刻,同样已经躺在床上的杜慈心,黑暗中她把目光投向无限高远的深处,同她阴阳两隔的妈妈说着话:“姆妈呀,今天,我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……是不是又冲动了?可他是一个很好的人!还有一个很好的家。我想我是找到归宿了。姆妈,你保佑我吧!……”

第二天一早,大队部接到上海来的长途电话,是小杜家里打来的,说她外婆病重,要她立即回去。小杜一听,心急慌忙往市区赶。外婆的心脏开过刀,一路上,她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,提心吊胆地赶得满头大汗。一进大门,就看见外婆坐在天井里晒太阳。看见外孙女回来,外婆高兴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来,眉开眼笑,“阿囡哎……”

杜慈心立即明白小阿姨又出花头了。她见小姨闻声从房里出来,劈头就责备道:“外婆好好的,做啥要这样骗我啊!吓得我……”

“咦,不想回来?怪了!乡下角落,倒呆出味道来了?”小阿姨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。

“我吓煞了呀,摸摸,一身汗!”

小阿姨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,“这种乡下,少呆一日是一日,能回上海么,多一日是一日。”

外婆也说:“讲我身体不好,讲屋里无人照顾。”

“是啊、是啊!”小姨连连点头,“就留在上海,等到调令下来,要办手续了你再回去——反正户口已经进了上海,再到乡下吃苦?戆!”

杜慈心不作声。

因为姆妈一直病病歪歪,杜慈心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。小时候接送幼儿园、上学了督促功课、生病了抱去医院,样样都是小阿姨。虽说是姐妹,小阿姨同姆妈个性完全不同。外婆说:“我两个女儿,一个林黛玉,一个穆桂英。”小阿姨长得比姆妈还出趟,打扮漂亮摩登,但一张嘴巴却啥话都讲得出、骂得出。小阿姨找男人东挑西拣,眼睛挑得五花六花,扬言:生小囡要痛死痛活,所以她是坚决不生的。但多少男人还是到妇女用品商店柜台边,同这位“手帕西施”搭讪。总算定了一个要结婚了,软缎被面、的确良枕头,五颜六色地压了一樟木箱。“文革”开始了,这位男朋友说是哪个反革命集团里的,被隔离审查了。小阿姨同人家说断就断,突然就嫁给了现在的阿胡子。阿胡子是造反司令,长得墨赤乌黑,络腮胡子,看上去龌龊相。他张口闭口“标点符号”(脏话),笑起来声音大得敲锣打鼓,讨厌煞。外婆就是为这事发了心脏病,等抢救过来出了医院,小阿姨已经是阿胡子的人了。外婆哭,讲两个女儿的婚事是“一蟹不如一蟹”,吓得姆妈连忙捂住她的嘴——“一个是革命造反派,一个是国民党反动派”,这么说,要闯大祸的!把杜慈心从贵州弄到川沙,就是阿胡子一手操办的,他同川沙县革会的哪个头头,在六六年安亭事件中是并肩卧轨的兄弟。

杜慈心留在上海,日日陪着外婆,心里却放不下银龙。如果,小阿姨能帮她上调,有了市区户口,到工厂企业上班了,她就同他从此一刀两断?毕竟,银龙是个拿工分的乡下农民。但银龙纯朴正派、好学上进,与她又是萍水相逢,更是她的救命恩人,实属不可多得!杜慈心觉得她要好好想一想。

这天银龙又来猪场了,几担水一挑,喘气擦汗的当口,定定地望着仓库那边小杜的房门出神,连他娘叫他都没听见。小杜匆匆一走个把月了,不晓得她在上海怎样?夜来床头《飞鸟集》还在枕边,银龙总要想起小杜,想起在她临走前那个傍晚的相拥相吻,就在心里说:小杜,我想你呢,你什么时候回来啊?

杜慈心在上海待着也心神不宁,不免露出要回奚家宅的意思。小阿姨两只骨碌碌的眼睛铆着她,问:“想回去了?回去做啥?那间猪棚隔壁臭气冲天的破房子这么吸引你?心心,我发觉这次你像是没把魂带回来,是不是呢?”

杜慈心只好说:“吃着你们的定粮……我那边轧的米,要生虫了。”

小阿姨“嘿嘿”地笑,笑得阴阳怪气。

那天以后,外婆身体不对了。今天“天旋地转”起不了床,明天“腰酸背痛、老毛病发作”,晚上还要杜慈心睡在她脚后跟。但杜慈心发现外婆饭没少吃,精神也蛮好,估计多半是在做戏,外婆舍不得她去乡下吃苦。有杜慈心在,小阿姨能安心上班,回来两夫妻还有现成饭吃,何乐而不为?

晚上,小阿姨同阿胡子说:“我发觉,心心的魂灵,像是落在奚家宅没带回来。”阿胡子不懂,稀里糊涂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我说你叫县革委的那个人,快点把她弄上来算了。”

“户口过来……还没有满一年吧?”

“本来说半年就上调的!这话哪个赤佬同我讲的?前两天饭桌上,老娘都跟你开口了,你没听见样的,坍台!”

“唉,是要告诉你呢,”阿胡子支吾起来,“这老兄……出事了。搞腐化,被女方老公当场捉牢,说打得路也不会走了。”

“要死啊!”小姨急得跳起来,“那,他乌纱帽丢没丢?”

“弄到这地步,哪里还保得牢?”

“那心心的户口会因为他的事再退回去?”

“这不搭界!”阿胡子口气坚决,“户口嘛,弄进来了,哪有再弄出去的道理?再说,户口归公安局管的。”

小姨半天不响,终于说:“听好!这件事,不要让心心晓得。”

“为啥?”

“自己想去。黄鱼脑子!连你的狐朋狗党,统统黄鱼脑子!”

又一个多月过去了,落霜了,油菜已经种上,可还是不见杜慈心回来。银龙实在猜不透发生了什么,只好推想:许是那神通广大的小阿姨,把小杜弄回上海的事做到八九不离十了——人要走了,来不来无所谓。银龙那颗滚烫滚烫的初恋的心,渐渐冷了下来。

大雪纷飞。今年的雪落得早,落到地上就化掉。才寸把长的冬小麦、种下没两个月的油菜,在雪天里抖抖索索,像是冷得吃不消,恨不能缩到地里去。但奚家大队的小工厂,却偏偏热火朝天。

全靠上海厂家信得过,给了个加工的大单子,几台土车床二十四小时连轴转,人换班机器不停;检验的、点数包装的也无不跟着加班加点。雪妹一有空就过来看,她明白,只要机器在响,工分值一天一个样。奚家大队的人,都说这个年要比去年好过了。但她还是不安,对银龙说:“只担心其他大队也来学样,影响一大,‘出头椽子先烂’。”

“我在写总结。强调:在公社革委会的领导及帮助下,我们坚持工农兵学哲学、用哲学,反对学大寨中的形而上学,上海郊区的学大寨运动要紧紧依靠有工人老大哥支持的优势……”

雪妹哈哈大笑。银龙也笑了,他望着窗外静静飘落的雪花,“瑞雪兆丰年,明年,该比今年好吧。”

雪妹一眼看见他领口那件宝凤织的绒线衣,阿尔巴尼亚花,忍不住说:“嗳,那个杜慈心,回上海长远了,不来啦?”

“我哪里晓得。”

春暖花开。

街道里委干部找上门来,说年过好了,乡下马上要春耕大忙,城里的知青统统要动员回去。她们挨家挨户检查,说:“对于那些不自觉的、一直赖在城里、逃避接受再教育的知青,要采取手段。”

“我年纪大了,一直有毛病……”外婆赔着笑脸。

“啊哟,这也好算理由?如果老人身体不好就留在身边,城里会有多少吃闲饭的人啊?上山下乡政策还怎么执行?”另一位干脆直接对杜慈心说:“尤其是你这样出身不好的青年,更应该主动去吃苦、受锻炼!”

杜慈心无言以对。

“三天里面,一定回去!听见了吗?”

得知杜慈心回来,银龙比任何一天都早地跑猪场来挑水。小杜立即主动走了过去,一边寒暄,一边配合他冲水打扫。两人的目光急切而热烈,无声地倾诉着相互的思念。银龙往小杜手里塞了个纸团,小杜接过,不动声色地走开了。在纸团上,银龙写着:“有线广播停后,在猪场草垛旁见面。”

下弦月出来还早,猪场外一片漆黑。草垛像个大黑影,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吓人。杜慈心打着手电,轻手轻脚地走来。一声轻唤“嘿!”不待听清,人已经被银龙一把抱住,两人热烈拥吻……菊娣来拿忘在猪场的东西,急急从后头小路走来。大概是听到草垛这边的动静,她停了脚步向这里张望,当菊娣看清那一男一女原来是银龙和小杜时,吃惊得差一点叫出声来!

银龙和宝凤天不亮就到上海去了,从西北退伍回家的大阿哥金龙今天一早到上海。一走四年,三人模样都已大变,竟差一点相互认不出来。

三人上了上川线,坐在公交后座上的金龙兴致勃勃地对弟弟妹妹说着部队的事情:“……机械连全是重型大家伙——美国和苏联的挖掘机、压路机、推土机、载重卡车……”他掏出一张照片给银龙看,照片上的金龙威风凛凛地坐在一辆大型工程车的驾驶室里,好不神气。

“这辆是美国老牌的卡特彼勒挖掘机,我还开过比塞洛斯。比塞洛斯特别厉害,从前巴拿马运河开挖的时候,就有它的份了。”

宝凤听不懂,但对大哥充满了崇拜。

“我开的机器就是我的武器。一般的小毛小病我全自己来,用不着上修理所。你们不知道,这四年虽在西北大山里打转转,但生生死死的都见识过了。兵团大会战,上千人不分昼夜,绝对是大场面噢!我奚金龙再不是参军前的那个戆噱噱的乡下小青年啦!”

“你准备哪天去县武装部报到?”银龙问他。

“嗨,别人家急着听分配的消息,我无所谓。”金龙自得地说,“像我这样优秀的退伍兵,技术能手加党员加立功受奖,指导员说,肯定都会抢着要!”

奚祥生为金龙特地调休在家,他对金龙不肯留部队而一定要回家是不高兴的。但儿子一走几年终于回来,他心里还是欢喜。

饭桌上,金龙又手舞足蹈地说着,“……真不是吹,我们连长、团长对我奚金龙都老买账了。我手上的功夫好呀,那些工程师、技术员有时候也来同我商量。书是没他们读得多,不过我实践比他们强!这是遗传了阿爸你啊,金瓦刀,开过群英会的!”

奚祥生听着不舒服,“我没你行!牛皮哄哄……”

“真不是牛皮哎,”金龙不以为然,“我的退伍经费比别人都高。不信,你们去打听打听。”

银龙故意说:“他自豪,他骄傲,是想让阿爸阿妈为他高兴。”

“就是啊!我没坍你们二老的台吧?好就是好,没啥不好意思的!”

奚祥生白了他一眼,“部队待你这么好,你还不识抬举。”

“上海兵,有几个肯留下来的?工程兵逢山筑路、逢水架桥,只钻荒山野岭,凭我奚金龙这个脑子、这双手,到哪都可以过得不错。”

奚祥生闷头喝酒,不响。何止是老头子呢,全家人都感觉到了金龙的自负和骄傲。当晚,唐引娣在床上与丈夫说:“老大现在一张嘴巴会讲来……不像伲种田人家的囡了。”

“所以我要他留在部队呀!”奚祥生气咻咻地对老婆说,“人呢,比老二聪明,可不及老二靠得住。这浮尸是个孙猴子,只有部队收得了!”

当娘的难免要帮儿子讲两句好话,“部队看得起他,给他入党、立功……”

“屁用!不识天高地厚,吃苦头的日子在后头!”

那夜草垛后看到的事,对于老实人菊娣,实在是桩大心事。她男人说,这事说不得,说出来会有大风浪。可活到这把年纪,她心里还不曾藏过秘密。菊娣变得日夜心不定了,憋到第三天,到底憋不住了——引娣阿姐同她一道在猪场十来年,这么重要的事瞒了不讲,对不住她的呀!于是,趁小杜到街上饭店挑潲水,菊娣附在唐引娣的耳边,叽叽咕咕地讲了个痛快。

唐引娣的手突然颤抖起来,一勺猪食一半洒到了地上。

在灶间,银龙刚放下饭碗要走,被唐引娣一把拉住,还在身后推上了门。银龙问他娘:“做啥?”

“你给我讲老实话!是不是同她相好了?”

银龙一愣,说:“谁?”

“还有谁?猪场的那个,小杜。”

“是的。”银龙干脆承认了。

“你、你!”唐引娣连连摇头,“银龙啊!种田人家的女人不是摆了看的,除了养小囡、赚工分,还要烧茶煮饭、洗衣汰被、抱柴出灰、种菜捉草、养猪放羊、饲鸡喂鸭……”从来不会讲话的唐引娣,竟一口气连环炮似的说了起来,“……乡下的女人,要从早到夜地做,她样样上不得手啊!”

“我做。”

“男做女工,越做越穷!你一个男人,在外头要担肩胛,你的老婆就要是个‘做胚’!”面对母亲的诉说,银龙实在词穷。

“听阿妈一句,断掉!”唐引娣逼他,银龙不吭气。这事,他有思想准备,只是来得太突然。

唐引娣心里有啥都放在脸上,在猪场和小杜一起做事,气咻咻地对她再不理睬。小杜只当是她是家里有啥不开心,菊娣和品芳心中有数,暗里看着,装聋作哑。

雪妹同银龙一起从小工厂走出来,雪妹看看四周没人,小声说:“你同杜慈心在谈恋爱,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银龙吃了一惊,雪妹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事?看来,奚家宅不少人都知道了。

“你说,是不是呢?”

“是。不犯法吧?”银龙干脆认了。

“做啥呀,银龙!”雪妹反而笑起来了,“我又没坏心。我一直把你当朋友!不过,她的成分对你是有影响的,你不会没想过吧。”

“想过啊,我这辈子就在奚家宅种田了。”

“你可不是没有抱负的人。”

“呵呵……谢谢你的好心。”银龙想,公开也好,早晚的事,再不用做贼样地偷偷摸摸。

傍晚,银龙进了猪场,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和小杜说话。唐引娣一见,立即虎着脸喊:“银龙!你给我过来。”银龙只好过去。

“你把这里先帮我冲干净。”

“都要冲的,先冲哪里都一样。”

小杜走了过来,唐引娣没好气地冲着她喊:“你过来做啥?那几只寄奶的小猪要人看牢的,当心被母猪拱开!”

“已经往它们身上抹了猪娘的尿了,它们吃得好好的……”

“叫你去你就去!”

小杜莫名其妙,不明白从来对她和颜悦色的引娣阿妈今天是怎么了?

“做啥冲人家发火呀,好好说不可以啊?”银龙不高兴地说。唐引娣拿起身边一把小笤帚就对银龙打去。银龙一把夺住他妈的笤帚说,“我的事我自己作主。你不要把气出在她头上。”

唐引娣骂道:“人大心大,爹娘都不在你眼里了!”小杜不明就里,过来好心劝慰,唐引娣没好气地一把推开她。银龙却走上两步,对小杜说:“我把我俩的事同阿妈坦白了。”

小杜一惊,胆怯地退到了一边。

夜里,银龙在他的床上睡着了,唐引娣从里间出来坐在他的床边,推醒他,“银龙,你醒醒。”

银龙睡眼迷蒙地支起身来,“嗯……做啥?”

“听阿妈一句!”唐引娣急切地说,“不要再同姓杜的搭界了,我不答应的!”

“我说过了,我的事我自己作主。”

“样样事情我可以不管,这件事你不听我的,不成功!”唐引娣口气强硬。

“做啥要听你的!”

“银龙,这是一生一世、一生一世的事情啊!”

“我晓得!”话音未落,他猛地背身躺下,大被蒙头,由他娘去了。

唐引娣一夜没睡着。第二天大清老早,小杜刚起床,唐引娣就推门进来了。小杜连忙起身招呼:“引娣妈妈。”

唐引娣苦着脸,看着小杜,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。

杜慈心心里明白了几分,忐忑地说:“引娣妈妈,有事,你说好了。”

唐引娣低着头,嘟哝起来,“我同你讲哦,小杜,看在我待你不错的份上……不要再同伲银龙热络。我求求你!”望着唐引娣乞求般的眼神,小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。唐引娣急切地望着小杜,见她不响,又补上两句,“你是上海人,他是乡下人,配不拢的!现在屋里不太平了……”

见小杜没答应,唐引娣一把抓住她的手,哭出声来,“伲银龙老实,你放过他吧!小杜小杜,我救过你性命,一直护牢你……你摸摸良心,做人不好这样的。”

面对涕泪满面的恩人,杜慈心除了应允,再无路可走!

“你作声啊……小杜!答应我,我求求你!求……”唐引娣泣不成声,软下身来缩作一团,似乎真要跪下了!小杜连忙扶住她,泪如雨下,“引娣妈妈,我答应……”

傍晚,银龙又来到猪场。小杜立即避开。银龙对她叫了声“哎……”小杜像啥也没听见,躲了出去。银龙不解,只得去河边提水冲地。

“哗——哗——”清清的水荡涤着地上的污垢,也像冲刷着银龙心头的烦恼。不一会儿,小杜走到银龙身边,悄无声息地递给他一张纸条。银龙到背人处打开小纸条,发现纸条上的字写得匆忙,口气却十分坚决,“银龙:你妈跟我说了些话,当然还是反对我们在一起。我不怪你妈,她对我恩重如山,我不能让她伤心。我已经答应她了。我们的爱注定是个悲剧。原谅我!不要再勉强我!”

银龙愣住了,好一会儿,他取笔在纸条背后写道:“今天晚上,月亮出来的时候,到猪场草垛边……”他把纸条塞进小杜房间的门缝。

那夜,银龙独自靠着草垛等了好久。四周很静,不知名的虫叫得人心烦。夜露下来,银龙的头发和衣裳都湿了。他又去小杜的屋子敲门,屋里依旧没灯、没动静,像是人不在家。他晓得小杜是真的不想同他好了,人仿佛沉到冰河里,浑身发冷。

其实这个时候,杜慈心就躲在自己的小屋里。她躺在床上,在黑暗中睁着眼睛。银龙在门外的脚步,她听得十分真切。她不怪引娣妈妈,只怪自己昏了头,把痴心妄想当成了现实,奚家是响当当的红色家庭,怎可能接受她这个“黑五类”?再说,银龙单纯,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自己……杜慈心对自己说:我有什么资格去“高攀”人家?认命吧!既然答应了不再同银龙来往,再大的痛苦也只好独自吞下!

猪场的女人们都看出来了,小杜日益变得沉闷。她进出匆匆,脸色难看,一收工就躲进小屋内,很少出来。自尊心极强的银龙猪场来得少了,就是来,也不主动找小杜说话。唐引娣把挑水的事托给了金龙。金龙一来看了看,说奚家宅地势低,水位高,打个井容易,立即去买来东西,七弄八弄的,装成个小型抽水机,电一接,水就咕咕地喷出来,再不用到河里吃吃力力地挑水。猪场的几个女人都开心极了,都说金龙有本事。银龙那天正好也在,唐引娣就对他喊:“银龙呀,你阿哥装了抽水机,你不用到猪场来啦,忙你的正事去吧!”银龙没响。杜慈心明白,银龙以后怕是不会过来了。

银龙心不死。他认定小杜对他是真情,就往她房门下又塞了张纸条,“小杜,我晓得你的难处。既然你答应了阿妈,就先这么拖着。等我三个月,我一定说服我娘!相信我,今生今世,我奚银龙除了你杜慈心,不会喜欢别的女人了,我就要你做我的老婆!”

看到纸条,杜慈心痛彻心扉,但她打定主意:为了引娣妈妈,为了银龙,自己的任何痴心妄想一律放弃!

唐引娣心情还是不好。银龙的事像是摆平了,可金龙从回来到现在天天“野”在外头,打扮得山青水绿,说是去会战友,以后上了班就没有工夫了。部队里带了好几套军装回来,崭新的都有两身,还去买了一件“涤卡”中山装,衣裳是好,穿上也趣,可廿八块钱啊!唐引娣奇怪他怎也买得下手。金龙只说军装穿厌了,现在上海男青年都这样穿,“涤卡”牢,洗十次、廿次还像新的,里面配件蓝白条的海魂衫,时髦。先他一年退伍回来的老战友倪桃兴把自家阿妹老早介绍给金龙。金龙和倪桃兴一同招兵入伍,还同班。桃兴人老实,啥都及不上金龙,金龙样样帮他。倪桃兴的阿妹在龚路卫生院做护士,叫桃英。金龙看过桃英的小照,长得趣透趣透。金龙穿了“涤卡”中山装去相亲,双方都满意。工作还没落实,金龙的女朋友倒落实了。在部队里吃鱼吃肉的金龙嫌家里只有粗茶淡饭,这天买了一斤熟食店的猪头肉,正好他爹在,为此骂了他一顿——不全是为了猪头肉,老头子看不惯金龙,何止这一桩事?

金龙一气,决定第二天就去川沙,到县武装部报到。

也就在这天黄昏,杜慈心的小阿姨突然来到奚家宅。她跑到大队部去替外甥女请假,说外婆的心脏病又发作了,住医院了;自己要上班,日夜照看吃不消,外婆又吵着要见外孙女,只好带着病历卡到乡下来了。病历卡是真的,外婆住院是假的,小阿姨神通广大,没有她办不到的事。其实,她来的真正目的,是杜慈心的爹爹杜方阁提前出狱,回到茂名路的家里。杜方阁瘦得像只鬼,说身体有毛病,提出要见女儿心心。外婆就叫小阿姨到奚家宅把杜慈心带走。

次日清早,杜慈心走出小屋,回身锁门时,她把一张纸条贴在了门上。这是她特意留给银龙的。

晨雾迷蒙,清晨的奚家宅十分安静。杜慈心和小阿姨一早离开,经过唐引娣家旁边,杜慈心看到她家灶间的烟囱已经升起青白色的炊烟,柴火的爆裂声清晰可闻,习惯早起的引娣妈妈已经在烧早饭了。堂屋东头的小窗也亮着灯,银龙肯定已经起身。杜慈心好不怅然,心里酸酸的。小阿姨把杜慈心的四季衣衫都带走了,这一走,恐怕时间不短。她很想再见见银龙,或者同他打个招呼?但见面打了招呼又怎样呢?杜慈心克制住情绪,头一低,加快脚步,匆匆往大路走去。

金龙到川沙县武装部报到去了。一路上,他设想着,如果有选择,自己是到大厂还是到机关或者事业单位呢?像桃兴,去年退伍兵里算是分得最蹩脚的,陆家嘴的上海肠衣厂。厂里食堂非常便宜的猪大肠吃得他满面红光,还带回家,他娘从此不大买肉了。他们那批,沪东造船厂去了不少,那里的车队分了好几人。还有分在川沙的,粮食局、少年宫,最好的一个分在县政府开小车……金龙觉得,凭条件,他肯定不会比他的战友差。兴冲冲进了武装部,武装部干部告诉金龙:今年退伍军人的安排政策,一律哪来哪去,不管他在部队曾经干过什么。

金龙顿时呆若木鸡!所有的希冀和美好的想象瞬时化为乌有,顿觉从天上掉落地狱。他神情恍惚,不知怎么回的家里。一进家门,金龙就躺在床上,不言不语、不吃不喝。

唐引娣坐在床边,无可奈何地嘀咕:“你是党员呀,总归要服从组织的安排……”但金龙就像没听见。金龙的战友们硬把金龙拉进镇上的小酒店。没谁做思想工作,没谁讲大道理,面对一桌丰盛的酒菜和战友们满是同情的目光,金龙突然大哭起来……

醉得一塌糊涂的金龙是被战友背回家的。他又吐又闹地折腾到深夜,弄得唐引娣和银龙也一夜没睡。小窗上露出了鱼肚白,前前后后的雄鸡报晓起来,喔喔的鸣啼声在凌晨的奚家宅显得格外清脆。唐引娣揉揉眼睛,一言不发地去灶间烧粥,银龙还靠在金龙的床头没动。他同情老大,理解他的心情,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,大有同病相怜、惺惺相惜之感。

唐引娣还是天天到猪场出工。人有过年过节、婚丧嫁娶,但猪猡不管。猪猡日日要吃要拉,一天少不得照管。杜慈心走后,猪场少了个人手,好在前些日子刚卖了一批,存栏数不多。唐引娣不开心,不过在猪场她是不响的。菊娣见她面色憔悴,做事明显有些体力不支,就说:“引娣阿姐,你面色难看得来,眼泡都肿的。”唐引娣摇摇头,苦哈哈地笑笑。

金龙在家躺了三天,连吃饭都懒得起身。躺了三天,想了三天。“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”,政策如此,金龙只得认命!

中午时分,太阳透过丝瓜棚,映得小院斑斑驳驳的一地。金龙靠在床上,手中香烟的烟雾在他迷茫的眼前飘拂。门外有个脆脆的女声在问刚放学回家的小龙:“小龙,你大阿哥在吗?”

“床上呢!伲娘说他在坐月子。”

金龙连忙直起身向窗外望出去,只见一个年轻女子,样子极是漂亮,就站在他家门口往里张望。金龙一脸惊愕,跳下床走出门来。雪妹见了他,笑盈盈地说:“你是金龙吧?我叫张雪妹,你不认识我对?我到奚家宅时,你参军刚走。”

金龙不晓得她找他做啥?但这笑吟吟的脸庞和热情、爽朗、友善的模样,如一道暖阳,射进了他灰暗的心田,“请问你找我是……”

“我是大队支部副书记呀,民兵排长。”

“哦,张书记。”

雪妹“格格”地笑起来,“别这么叫我!大家都叫我雪妹。我投亲插队到奚家宅,张炳根认得吧?他是我三叔。”

“哦,炳根阿叔,晓得、晓得,皮鞋厂做的。”

“是的。金龙,你的组织关系转过来了,公社‘复管办’来电话,叫我来同你碰个头。”

“哦,哦。”金龙只得客气地应着。

“大队有本事的年轻人多起来,真是好事!”雪妹笑嘻嘻地说,“听说你在部队立功受奖,算是人才啦!宅上人都说,引娣孃孃家大儿子聪明得不得了……我可真不是拍你马屁噢!”

金龙倒不好意思了,“聪明啥……”

“金龙阿哥,夜里到大队部来,我们好好聊聊。”

金龙想说“没啥好聊的”,但没说出口。

雪妹边往外走边弱弱地说:“你知道,农村里么,常常不把我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……金龙阿哥,你见过大世面,你会帮我的,是吧?”

金龙只好说:“那是。”

“七点钟,我等着你噢。”金龙望着雪妹轻快窈窕的背影,对晚上去同她见面竟充满了期待。

吃过晚饭,金龙就到大队部来了。雪妹正在桌前专心看一本书,发现金龙进来,忙起身招呼,“来了?坐啊。”

金龙故作随便地打量四周,然后看着雪妹桌上的书,“好用功啊。啥书呢?”雪妹不好意思地将那本红塑面的“毛选”给金龙看,“年头上公社派我参加土记者学习班。老师要我们看八本马列的书。我是竖看横看、横看竖看,就是疙疙瘩瘩地看不下去。矛盾论、实践论再不看看,实在过不了关了。”

“‘两论’么,我们‘战士学哲学’时读过的。我们部队大学生老多了,北大、清华的都给我们讲课。不瞒你说,我还是小组长呢。”

雪妹开心地一拍手,“那就拜你当老师了!”

“谦虚了,张书记。”

“讲好不要称书记的。部队是个大熔炉,你在工程兵时学了一身本事,外国大机器都会开、会修,人才呀!我同银龙商量了,大队小工厂你来管好吗?奚家大队社员日子好不好过,这厂关系大了。”

金龙心里完全瞧不上这小厂,支吾着说:“这个厂……当然,也算是个厂了。不是我们家银龙管着的?”

“他要管全大队的事。奚家大队这么穷,人均不足一亩地。小姑娘都想嫁出去,小伙子讨娘子都难。这样子再不改变,子子孙孙没好日子过。”

“呵,你的心,倒蛮大的。”

“我哪好同你比啊,金龙阿哥你有能力,在农村好好干,其实不吃亏的。你想啊,提拔干部、推荐大学……都到基层来挑人。多少了不起的人才,就这样一步步上去的。”

“不是谁都有这福气啊。”

“努力总比不努力有希望。有希望,总比得过且过活得有意思。”

“这话对。我们指导员说,任何经历都是财富。”

“呵,你们指导员……你肯定蛮佩服他?以后,多讲点部队的事情我听听好吗?你不晓得,我从小就是想当个女兵,我眼睛特别好。可中学毕业来征兵,不要女的,气死了。”雪妹双手托腮,那双望着金龙的大眼睛满是真诚。金龙心里十分舒服,就笑着说起了他们作弄女通讯兵的故事。

这天,奚金龙走出大队部的时候,心里畅快了不少。他对这位张雪妹的印象很好,而张雪妹呢,也为自己的意外成功而高兴!昨日银龙请她帮忙做金龙的工作时,她真不想答应,但银龙还是头一回主动求自己帮忙,这个面子不能不给。再说,小小奚家宅,金龙与自己同是年轻人中为数不多的党员,明摆着今后也非平庸之辈,关系好了,多个朋友。雪妹是做好碰一鼻头灰的准备来找金龙的,哪晓得金龙一点不像银龙那样难弄。

雪妹以前只听说引娣妈妈的大儿子生得像王心刚,没想到他真的是身板挺拔、鼻梁笔直,两只大眼睛又明又亮。长相这么趣的男人,奚家宅寻不出第二个!因为当过兵,举手投足就有了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……自到奚家宅,她这颗青春少女高傲的心,头一次闪进了一个男人。躺在床上,雪妹骂自己“十三点”——“你又不了解他的,不过生得好些,就胡思乱想个啥!”

第二天,银龙问金龙:“你答应到大队小工厂来了?”

“豆腐干大的厂……听说还叫‘开关’厂——一歇开、一歇关。农忙了、运动了,就要关门的,弄得好?!”

“你弄不好,谁弄得好?哪有现成的功劳等你来领?真有本事,啥小啊大啊的,阿爸讲你喜欢吹牛皮,你就给他看看你的真本事!”

“我有没有本事靠他定论?”

“至少让他看到,你不是嘴硬骨头酥。”

杜慈心和爹爹虽说是骨肉亲情,多年不见,总显疏离。爹爹话少,身体差,老咳嗽,问他什么也不肯多讲。杜慈心敏感地觉得,自己同爹爹之间的那种距离,如同从小起就聚少离多的岁月,再无法改变……夜来躺在床上,睡不着的时候,杜慈心越来越想念奚银龙。她曾经多么感激上苍让他出现在自己身边,在无尽的苦难中,他救她、帮她、真心实意地呵护她。回味着他们相处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,杜慈心发觉自己深深地爱着他。这种爱,是那样深沉、那样刻骨铭心,却又是那么的冷静、理性!世事纷繁,奚银龙的真诚和朴实,她之前没遇着过,之后也难再有……匆忙地离开奚家宅,她同他连个招呼都没打,他会不会怨恨她?特别是自己不得已而对他的拒绝,一定是深深地伤着他了。这些天来,他怎样了?他曾叫她等三个月,他一定在三个月里说服他娘。三个月过去了,他说服了他娘没有?

杜慈心决心给银龙写信,纵然他不爱她了,她也要试一试。哪怕此生就在奚家宅,就养一辈子的猪猡,有奚银龙,知足。为了不让小阿姨和外婆觉察,她想出一招:让银龙的回信,寄到附近的一家烟纸店,她上门去取。这家只卖香烟糖果的夫妻老婆店,由于他们女儿和杜慈心是小学要好同学,夫妻俩答应帮忙。小阿姨再精明,也不会怀疑到烟纸店去。

银龙收到杜慈心的信,惊喜不已!当晚就在大队部的灯光下给她写了回信。他也找了一个转信人——他的好朋友龚勤。从此,二人间信来信去,情话绵绵,倒比在奚家宅时更加要好。

又是周末。做早班的奚祥生赶在吃饭前到了家。

唐引娣和宝凤把饭菜端上桌子,招呼大家坐拢吃饭。

“有酒?”奚祥生问娘子,“烧菜的黄酒也没?小龙去街上买一瓶。”他掏出一张五角纸币。唐引娣连忙用手把那张钞票挡了,“有的有的。端午买的酒还剩着。”

奚祥生从包里掏出一大包五香猪头肉,对有些吃惊的儿子女儿说:“老大老二,你们俩个陪我一起喝酒,我有话要同你们说。宝凤小龙,你们吃肉吃饭,吃好了做自己的事去。”

唐引娣拿来了黄酒,用眼色关照儿子小心。奚祥生给金龙银龙倒上酒,说:“黄酒,好东西呵,活血的。”

金龙银龙不明白老头子今天要唱一出什么戏,“哦哦”地应付着,小心地抿着黄酒,吃着美味的猪头肉。

唐引娣望着油汪汪的猪头肉,忍不住嘀咕:“不过年不过节的……”

“十三点!买点猪头肉吃就冤枉煞?我堂堂奚祥生,在钢铁厂里也算名头蛮响的人,做人做到这地步啊?”

“那,你上次骂儿子,也是为猪头肉。”唐引娣笑起来。

“哪是为了猪头肉呵,你懂啥!”他给老婆夹了一块上好的面孔肉,扔进她的碗里,“今朝发奖金了,我比人家多三块。这个摊头在厂门口摆了几十年,吃过的都说好。”

他看见小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,有些心痛,“慢慢吃呵。”宝凤趁机抢白小弟,“嚼碎了再咽下去,没人同你抢的!”小龙一嘴的肉,说话含糊不清了,“太……太好吃了!”大家都笑起来。笑声中,金龙与银龙交换着眼色:老头子今天怎么了?就为多得三块奖金?

两杯下肚,奚祥生的面孔就上了色,他对儿子们说:“你们以为我是冶金局大名鼎鼎的‘金瓦刀’,就‘敬业爱岗’啦?没有!我其实一点不喜欢这只饭碗。”

金龙银龙听父亲竟然说出这话,好不意外。

“十三岁拿起瓦刀学泥作,你们大大同我说:出了门就是大人了。上海滩人比人,有志气的做啥都是‘头挑’。这话我记着了。”奚祥生眯起眼睛,像是回到了当年,“拜的师傅是本家的阿叔,造上海石库门弄堂房子。这阿叔人老实,不响的,手上功夫不错。三年学徒‘萝卜干饭’,没等满师,我就被阿花师傅一眼相中了。”

这些话,两兄弟听来并不新鲜,父亲外号“三猢狲”,从小聪明捣蛋,在奚家宅的同辈人中不见得哪能,自跟上阿花师傅,名头才算响出来。原来,从前的上海弄堂,不管中式西式,弄堂口都有漂亮的墙花。做墙花虽说是泥作的事,但绝不是一般泥作做得了的粗活;好的墙花,也不是阿猫阿狗想得出、画得出的。本事再大的画师,画得再活灵活现,没有好泥作做出来就是白搭,这种生活就是雕塑。阿花师傅是绍兴人,却是上海滩泥作帮里做墙花的头号高手。阿花师傅年纪上去了,一直想招个传代的徒弟,多少年轻的泥作想拜他为师,可千挑万拣的,耽搁了多年。都说阿花是“箩里挑花,挑花了眼”,奚祥生却被他一眼相中!

“你们大大借了几块银洋钱,备下重礼带我去给阿花磕头。我那年实足十六岁……到现在都还记得,我穿了一件新的对襟土布衫,一路上过去,你大大同我说的还是那句话:上海滩人比人,有志气的做啥都是‘头挑’。”后面的故事,金龙银龙早听宅上人说过多少遍。阿爸二十出头时,哪个营造所不晓得阿花师傅手下有个小祥生?阿花师傅手脚不灵便,爬上爬下吃力,上海滩做墙花的“头挑”,眼看就是他了,可是石库门慢慢地不造了……解放后造工人新村,那一手墙花手艺就无用武之地了。五八年大炼钢铁,阿爸就从建筑公司进了钢铁厂。

“做惯了只用软硬劲的细巧活,混在粗作堆里砌耐火砖,我一千个不甘心、一万个不情愿!阿花师傅第二年得病,走了,我送他回绍兴,在他坟头上哭得起不了身!哭他,也哭自己……”许是喝高了,奚祥生眼中竟闪着泪光。两兄弟暗自吃惊,这可是他们从来不知道的!这以前,他们只以为阿爸这样的党员、劳模,从来是“党叫干啥就干啥”,进了有名的大型钢铁厂,欢天喜地。

“……阿花师傅讲过:强人总比别人强,强就强在做啥都比别人做得有样!我奚祥生到钢厂,后来还不是成了‘金瓦刀’,出席全国劳模群英会,同毛主席握过手的,是不是还算上海泥作行中的人尖尖?”他停了声,望着两个儿子,说,“今天为啥同你们俩讲这个,你们心里不难明白。做人哪能总撑顺风船?是虫是龙,一路上走了看。”

两兄弟啥也没说。这一夜,一张床上躺在两头的兄弟,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久久没能入睡。

金龙参加了大队党支部的组织生活。他说:“我头一次参加大队支部的活动……在工程兵部队同机械打过几年交道。但弄社队工厂,我还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。我会争气的!大家多帮助。”

这天中午,金龙到小工厂仔细察看那几台土车床,看过了操作,银龙再略一指点,金龙竟明白了大概,提的问题就不算外行了。雪妹惊讶极了,忍不住赞叹不已,金龙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。就在那天,大门口有人来找金龙。金龙跑出来一看,竟是桃兴,那个在肠衣厂上班的战友。桃兴吞吞吐吐地告诉他,妹妹桃英得知金龙回乡务农,不情愿了。金龙拍拍桃兴的肩胛,故意大笑着说:“呒啥!大丈夫何患无妻。”

小阿姨敏感地觉察到外甥女杜慈心有些不对:脸上愁云消散了,走进走出,脚步轻巧。她调休一天,趁杜慈心陪她爹去医院看病,以相帮打扫、晒被子为名,在房里角角落落地搜查。很快,杜慈心藏在垫被隔层里那些奚银龙写来的情书全被小阿姨看了个遍。小阿姨不响,老样子悄悄放好。当晚,小阿姨就在阿胡子面前抹眼泪,逼着他通过工总司邮电局的头头“通路子”。过了几天,她坐到邮局革委会的办公室里,要求他们配合教育这个无爹无娘的外甥女——小姑娘被插队地方一个大队干部迷牢了,但这个男人在乡下有女朋友的,对方是革命的红色家庭,父母一致反对儿子同这个出身墨赤黑、体力又没有的小姑娘相好,他们仍不计后果、偷偷通信。邮局革委会的造反派头头心里有数,当即叫来投递员,为了这位可教子弟能安心接受再教育,为了两个年轻人各自的前途,更为了当地农村大好的革命形势,以后凡烟纸店小杜同志的信,一概由其小阿姨代收……

杜慈心再也收不到银龙的来信。开始时她不解,后来就怀疑他变了心。以农村的标准,自己绝对不是块做好媳妇的料,更何况,自己的恶劣出身将永远影响银龙的前程……是老头子给儿子压力了?是有人给他介绍更好的姑娘了?杜慈心东想西想,越想越伤心。

浦东的银龙同样没有收到杜慈心的来信,日日焦虑不安。是小杜的阿姨为她落实工作了?是她另外又遇到了更好的对象?自己毕竟是无权无势的乡下青年,一辈子吃勿饱、饿勿煞地铆死在奚家宅!公社组织民兵冬训,银龙带队去了南汇海边,半个月后回来,仍不见杜慈心来信,他一连两封信写过去询问,依然石沉大海。

眼看着就进了腊月。西北风一刮,落雪了。吃过夜饭,屋里冷得吃不消,银龙干脆拿本书钻进被窝。他靠在床上,眼睛却呆呆地看着窗外。窗外路灯下,雪花静悄悄地落下来,悄无声息。

唐引娣进来,见银龙坐在床上发呆,说:“你倒睡得比我早……下雪啦,蛮大的。金龙不在啊?”

“我哪里晓得……他在厂里吧?”

宝凤从里屋探出脑袋,神秘地笑着,“他去找雪妹阿姐啦。”银龙装作没听见。张雪妹也是怪了,一直是眼睛长在头顶心的,据说帮她介绍对象的多得是,像是都看不中,怎么就对金龙一见钟情了?阿爸阿妈和雪妹三阿叔、三阿婶,对他们的恋爱都十分称心。想想他们,再想想自己,银龙拿定主意:后天,他到上海,到茂名路去找小杜!

但银龙失望而归。不是没找到,地址和杜家门牌号一点没错,大门紧闭,他敲了好一会也没人开。后来两个放学的红小兵正好回来,一听他找的是杜家,立即警惕地问:“你找反革命作啥?”银龙连忙解释,才从小孩子口中得知,小杜父亲进了医院,小杜住在离医院较近的外婆家。银龙本想在她家信箱里留个条子,但再一想,一连五封信都不回,多个条子有必要么?寒风逼人,冻雨刺骨,他怏怏往回走,觉得整个人都冷到了冰点。

冬去春来,燕子归来、柳树泛青。春耕大忙中,小工厂关门。

其实春耕大忙只是一种说法,地多人少的奚家宅,农田的事确比平常多些,但人手一多不经做,再精耕细作,也忙不到哪里去的。倒是家里忙,菜园里的青菜萝卜吃空了,闲着的地要翻、要晒、要上肥料,自有了塑料地膜,夏作菜蔬、瓜果的落籽育秧就提早了。惊蛰的雷一响,蛇虫八脚、苍蝇蚊子和各种害虫要出来,宅前宅后、茅坑地头的拔草打药也要人手……猫叫春,狗发情,猪配种,母鸡拼命生蛋、接二连三地抱窝……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里,生命四处展示着它的蓬勃和旺盛。金龙和张雪妹的恋情,迅速成熟了。雪妹以前不相信一见钟情,认为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头脑发晕。但从见到金龙后,人像触电一样突然就欢喜上了,懂事以来似有似无的一种莫名焦虑突然烟消云散,尘埃落定!而金龙望着雪妹,就像望着温暖的太阳,心旷神怡,所有的烦恼均不值一提。退伍回乡,原来是老天爷安排了这么好一个女人在等他!他低迷的情绪一扫而空,又变成刚回村时的样子,成天摩拳擦掌,像是要做出啥大事体来。

唐引娣也在犯愁。老大要是结婚,房子还没有呢!这些年来,夫妻俩紧紧巴巴,一分一厘地省、一分一厘地攒……还是小龙出生的那年,奚祥生在自家宅基地的东头种了八棵杉木,现在长得倒是屋脊般高了,但哪里做得了梁呢?奚祥生的工资,扣了饭钱,统统交给娘子。造房子的材料,泥作出身的“金瓦刀”必须一手操办。他早想好在自家房子的后面,东边先起两间半房半灶的平房,解决两个大的,日后再往西造过去。先造的两间,用多少砖头、水泥、瓦片、钢筋……算来算去还差不少。借钱,是奚祥生最不愿意的事,再说,数目不小,要借也无处借。唐引娣探男人的口气,说儿子反正有五个,炳根家房子大,又只雪妹一个囡,从前叫入赘,现在新派叫法是“男方到女方落户”。奚祥生呼了半天香烟,嘟囔出一句,“是老大,当头的一个……”唐引娣晓得,这事不成功了。

奚家宅上上下下对金龙和雪妹的恋情特别起劲——后生堆里数一数二的小伙子和聪明能干的铁姑娘配了对,奚家宅的老辈里都不曾有过,想想看:这对金童玉女做户人家,该是怎样的兴旺发达、风光无限啊!他们的子女后代,也断断不是一般人家比得了的——奚家宅怕是要出大事情了!奚家宅人的日子,除了生个怪胎小囡或死个不该死的人,一向波澜不惊,但人人都爱看白戏,所以金龙和雪妹的恋爱,变得尤其兴师动众。

金龙的恋情刺激着银龙。一样谈恋爱,人家是欢天喜地、顺风顺水,别说双方父母,连宅上人都拍手叫好、推波助澜。而他和小杜的爱,一开始虽像电影里小说里那样有些浪漫、有些不平凡,但丝丝缕缕的甜蜜中无不交织着凄苦和酸涩,虽然都爱得刻骨铭心,却一路做贼似的见不得阳光、得不到祝福……她心爱的姑娘眼下还音讯杳然,不知会不会从此一拍两散?因为情绪不好,银龙走进走出,总是没话。

这天,杜慈心和她爹正在吃夜饭,小姨突然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,喘着大气,却眉开眼笑地嚷着:“心心,你好回上海了!”

杜家父女不明就里。

“新的政策出来了:凡父母身边无人的,知青子女中有一人可以回城!”

“小阿姨,别乱传小道消息啦!”杜慈心不信。

“啥小道消息!去年有个叫李庆霖的给毛主席写信,毛主席还给他送了钱,对吗?现在就是落实毛主席的指示,明白了吧!”

杜慈心仍然有些不相信,随口说:“‘狼来了、狼来了’,我不信。”

“骗你出门叫汽车撞死!阿胡子大姐家的儿子今天都填了表啦!我刚刚特地跑到在街道当干部的邻居屋里问过,是真的,正正式式有文件的!”

“看来是出政策了。”杜方阁高兴地说,“上山下乡中的问题,国家是重视的。”

“你看着,心心。不出三天,里弄干部会拿着表格上门找你!”小姨满脸得意。

十一

夏日的奚家宅,知了在大树上“热死哩、热死哩”地叫得欢。

银龙正在大队部忙着,宝凤急急进来,与他耳语:“小杜阿姐回来了,叫我来叫你!”银龙一愣,放下手里的事就跑。

杜慈心小屋紧锁着的门已经打开,半掩着的房门内闪现小杜活动的身影。银龙大步进来,叫一声“杜慈心”,小杜就迎了出来。

足足半年多没见,银龙发现杜慈心皮肤更白,人也更瘦了。他望着她,好一会儿才开口说:“你……回来了?”

“我已经填过表了,我好回上海了。”

银龙站在原地,不动,嘴里却含糊地说:“哦……好啊。”

“政府出了知青政策,我符合照顾回城的条件,所以要把户口迁回去了……外头晒,你进来坐坐好吗?”

进了小屋,银龙坐在门口的秧凳上,低着头。杜慈心坐在床上,见银龙表情凝重,她便笑着说:“我回上海你不开心吗?”

“不开心?怎么会。”

“开心不是这样子的。你不想我走?”

“我……我给你写了五六封信,你一封也不回!”

杜慈心吃惊得嘴都张圆了,“你是寄到烟纸店转交我的吗?”

银龙抬起头来,他感觉到什么,说:“是啊!”

“可我总共只收到过你一封信!”

“我真的写过五六封。最后一封说,你要是不想睬我了,也回封信,让我死了心。”

“天啊!怎么会这样?”

银龙愣愣地看着她,确认她不是在骗他后,才说:“好了,不要再追究了。反正……你也要走了。”

“你……现在有女朋友了吧?那么多人要帮你介绍。”

“我有女朋友的,再跟人家谈,瞎搞!”银龙低着头,讷讷地说。

“你有女朋友……哪里的?”杜慈心忍不住问。

“就是——你嘛。你又没回绝我。”

小杜猛地离开床边,蹲到了他面前,她搂住银龙说:“不管发生什么,银龙,我想好了!有回上海的机会,我当然不能放弃。但我们俩这几年的关系,不能因为这个改变!”

“不,不现实的。”银龙抱紧小杜的手略微松开了。

“你想啊!奚家宅好多人家都是工农结合型的,比如你爸在上海,你妈在乡下。也有女的做厂,男的种田……我回上海后派了工作上了班,礼拜天就回奚家宅来。”

银龙挣脱开杜慈心的怀抱,摇摇头,冷静地站起来说:“……小杜,不要意气用事。”他想逼自己出门,但又挪不开脚步。小杜却从背后一把抱紧他,将脑袋贴在他宽厚的背上,“我都想好了。我只选择你!等正式办好手续,就和你去登记结婚!”

门外传来唐引娣急切地呼喊银龙的声音。银龙应着,匆匆出门而去,临走时扔下一句话,“晚上八点,桥头见。”

夏夜,银河灿烂、高挂中天。

早到的银龙见杜慈心一个人急急跑来,立即迎了上去。两人拉着手来到桥下避人之处,靠着桥墩相拥相偎。

银龙掏出一盒万金油,“抹点,蚊子怕这味道。”他在她的手臂和脸上小心涂抹。“今天风大,蚊子不会多的。银龙哥,我晓得你不相信,人都回上海了,还要同你好……我同你说过,我前面那个男朋友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,我最痛恨背叛!爱情要忠贞,我们是患难之交,在奚家宅的日子风风雨雨的,我永远忘不了。能回城是好事,总比两个人都在乡下强。”

“乡下拿工分的农民,怎么配得上拿工资的上海姑娘?”

“你人那么好,还是大队长,怎么配不上我呢?我的命都是你救的,只要你不嫌弃我,我对你就不会变心!”

银龙感动之极,他抱紧小杜,“什么嫌弃、配得上配不上……都再也别说这样的话!你回上海后,我一定会争取尽快离开奚家宅。”

“离得开吗?怎么离开呢?”

“招工,或者争取上大学,我去找严主任,他对我其实一直蛮好……小杜,只要好好努力,总有希望的!”

小杜望着他,“我相信!”

“结婚不着急。我们都年轻,你工作还没落实,你爹爹的身体还……我们等两年,噢?”

“嗯!听你的!”两人热吻起来,难舍难分。曾经的误会、猜测、失望与痛苦,恰似作用力和反作用力,拉开后就是为了今日强烈的反弹,他们彼此更近、更亲,更如胶似漆……世界在他们心里啥都不存在了,两颗压抑了许久的心,一同飞离脚下的大地,远离世间一切烦闷,在无垠的高天与日月星辰相依;他们又潜入深深的海底,甩弃所有的忧虑,在无比洁净的水里同珊瑚小鱼为伴……

银龙拥着小杜娇小瘦弱的身子,呢喃道:“小杜,我一定娶你,永远保护你……”小杜突然从银龙怀里挣脱出来,抬起头望着他,颤声说:“我要告诉你一件事,就怕你听了就不和我好了。”

“不会!”银龙发誓似的说,“你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姑娘,这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比你好的了。”

“银龙,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姑娘……”小杜低着头小声地说,“我……我生过一个孩子,在姓李的插队的江西小山村。是难产……我差一点死掉,孩子出来就没气……他连夜把……埋了。”

小杜诉说时浑身颤抖不已,但银龙搂抱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,黑暗中,他不认识似的看着她。

杜慈心背过身去,捂住脸哭了。可是,银龙没有上去抱住她,而是软软地靠到了桥墩上,他如在梦中,怎么也回不过神来。好一会儿,银龙才发现小杜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,但他连追上去找她的力气都没有……

天刚蒙蒙亮,一贯早起的唐引娣进灶间烧早饭,见小杜提着行李正从她家屋外的矮墙边走过。“引娣妈妈,”小杜叫了一声,“我走了。你们一家对我的好,我会一直记着。”

“哪,哪……吃了早饭再……”唐引娣不知该说什么,小杜已把房门钥匙放入了她的手中,转过身快步离去了。

小杜瘦弱的身影从那条熟悉的村路上了沿浜的大路,很快隐入了夏日河边弥漫的晨雾之中。

搜索更多有关“28岁剩女被同居4年的男人背叛:男子欲与心上人私奔动身前夜”的信息 [百度搜索] [SoGou搜索] [头条搜索] [360搜索]
CopyRight © 2021-2025 宠物百科 All Rights Reserved. 手机版